今日的班房不同以往,外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里面铁栅栏冲撞的哐当声,完全打破以往的阴森恐怖。那些发癫的人们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闹得更凶,看守的狱警队长赵斌无奈,只能把这些人关进最里面的地字八号一排牢房,这样值班室里至少听不见那些嗷嗷叫的声音。
正松一口气想休息一阵,却瞧着一个黑装童子走进来。手下李甲早来报过:上面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童子又矮又小,看不见。赵斌于是眼神一使,值班室的人都统一拿起报纸,认真地看新闻,眼前有没有童子经过,他们一概没注意到。
子辛也不理他们,径直往地字八号那一排走去。这是第二次来这监牢里,子辛早把路线记得烂熟。上一次来这里时,用临江镜对付的是一表人才的韩玉芝。而这一次对付的是王殿枝。江临说,最壮健、精力最旺盛的那个,就叫王殿枝。
子辛一路瞧着过去,所有发癫的人都口流哈喇,从栅栏伸出双手想要撕扯他,唯独中间一个栅栏没有伸出手。子辛心下大奇,莫不是疯死了一个?走近一看,人还没死,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只在里面呆愣愣地坐着。最多比子辛大两三岁,与唐圆圆一般的年纪。
他既不闹腾,也不龇牙咧嘴。只是四肢耷拉地坐着,看上去了无生气。
子辛小小的眉头蹙起,这样一个人怎么不听主人提起过,难道主人在十三楼现场没有发现他么?
于是从怀里掏出临江镜,对着镜子道,“主人,我发现比王殿枝更有趣的人。”
子辛双手撤开,临江镜滴溜溜地悬在空中,泛起柔和的光芒。光芒漫过铁栅栏,铺满少年的整座牢房。溢过两边的部分,连带旁边狱牢挣扎的人都安静下来。
镜子里传来江临的声音:“奇了,这应该是顾家三少爷顾以盼,我去十三楼时并没有发现他在场,为什么他也在这行人当中?”
顾以盼,财神殿三大堂主之一顾常在的儿子,地地道道的财神殿正统,怎么会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子辛哼了一声,“财神殿里狗咬狗是出了名的,他年纪这般小,哪里斗得过吴常那种老狐狸?况且,张少梧早在主人去之前便送了一批人过来,这顾以盼不挣扎不吵闹,应该是第一批送来的人吧。”
江临没有回答,只临江镜又生出一道波光,扫过呆滞的少年。
随后,江临叹了一声。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少年。他体内只剩一魂二魄了。”
子辛猛地抬起眼,瞧着少年生出一丝同情。女鬼事件中,顾以盼被胡姬吃掉一魂一魄,按理来讲,应该剩下两魂六魄才对。如今却只有一魂两魄,其他的一魂四魄应该也被剥离掉了。一个人丢了魂魄,轻则神志不清,发癫发狂,重则一命呜呼。
而顾以盼却安安静静,只是四肢无力,双眼无神,呆愣不若正常人而已。若不是一个人的识海极为强大壮阔,意志极为坚定,绝不可能保持如此稳定平静的状态。
江临的叹息声又传来:
”你可知魂魄为何会聚集在十三楼上方?其实里面有极为纯粹和强大的一魂四魄在招食,它们的颜色纯正鲜明,吸引着其他人的魂魄过来啮噬。那一魂四魄被下了禁制,无法离开十三楼那个地方。我本就十分奇怪,有如此程度的识海,应该不会轻易被夺走一魂四魄才对,没想到竟然是他们财神殿自己人。”
子辛眉眼一跳,露出一个嫌弃般厌恶的表情。人因欲望而生争斗,魂魄当然也会。看见更强大更纯粹的力量,谁不想占为己有?所以鬼物最是凶恶,往往喜欢夺噬活人魂魄,侵占活人躯体,掠取精气,壮大自身。
何况魂魄离开肉体,没有理性节制,会撕咬得更肆无忌惮。一个人的魂魄被其他人的魂魄撕咬分食,这种被啮噬的痛苦会反应在肉体身上。严格地说,这和吃人没什么分别。眼前这个少年,遭受这般的痛苦,竟还能如此镇定、平静,识海意志力量之强,确实十分惊人。
“这个少年识海极为强大,天赋奇高,修行皆为正统,基础十分扎实。可惜小小年纪受此重创,不然,再过二十年,他定能成为一代宗师,名扬一方。”
子辛听完也摇起头来,学着江临可惜一声,“怪不得吴常要对付他了,魁手善妒,在财神殿也是出了名的。恐怕吴常早就知道这小公子哥的厉害,害怕以后被他超了地位,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了。”
江临没有接下这话题,只是冷笑一声:
“财神殿用顾以盼的魂魄做钓饵,这是下了重本钱,特地留给我们的线索。不探查探查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番美意?子辛,我们去了。”
一声轻呼,临江镜腾地光芒大盛,流光如水一般浸满整个空间,昏暗的牢房里瞬间亮如白昼。
子辛在镜子旁边,闭着眼睛垂手站着,如同闭目养神一般。
顾以盼呆滞的表情忽然抽动了一下,只觉得空洞的身体忽然充盈起来。努力睁开眼睛一看,茫茫黑夜里,忽然升起了一大如车轮的圆月。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赤着双脚踩在水里,旁边一个高大的人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这个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里只露出一只手来。顾以盼一阵战栗,对这人有说不出的恐惧感。他鼓起勇气朝斗篷人看了一眼,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轮廓,面无表情却露出十分严厉的气势。
对了,这就是他的师叔,人称魁手吴常,财神殿赏罚堂里的堂主,从不手下留情,今日是特地来考验自己的。
顾以盼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眼前的溪水张开五指,心中默念起口诀。脚下的溪水慢慢起了变化,水面卷起一条长长的细线,然后细线越滚越粗,越变越大,最终从水里抬起头来,生出眼鼻,张开大口,一条水螭从溪面上翻越而起,腾在空中,又翻腾而下,最后噗地一声扎在水里,与溪水融为一体。
岸上传来不少人同龄人的掌声,顾以盼咧开嘴大笑,得意洋洋地朝吴常望去。水螭可是财神殿十五岁才能习得的水平。
吴常却冷冷注视着他,冰刀一样的眼神把他的热情全部浇灭了,只手足无措地站在水里。
“六岁毛孩哪来十五岁修行的口诀?偷盗大罪,当罚!”吴常一声冷哼。
顾以盼的小手拳头握得紧紧的。这水螭以前偶然见哥哥练习过一次,便偷偷记住了,哪里是偷来的口诀?还以为这次可以通过吴师叔的检测,离了这童人堂,到外面去修行呢。
这时,画面忽地波动起来,无数人物的影子在他脑海里走马观灯般闪过,情绪变得模糊。
等眼前再清晰时,顾以盼发现自己跪在粗糙的沙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前的灵堂白幔飘飞,他的第二位哥哥也死了。掌管财神殿生意这一命脉的财神堂堂主顾常在,他的父亲,正拿起鞭子狠狠地往他身上抽去,嘴上怒道:孽种!孽种!!死的怎么不是你!
财神殿里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大哥也是这般在自己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死去。顾以盼不知父亲为何要鞭打自己,只知心中凄苦异常,双眼堕泪,父亲愤怒无比。
而在旁站着冷笑的,正是魁手吴常。
再下一刻,自己换上新衣裳,成为可以自由行走在凡世的大少年。堂上的顾常在自顾自地饮茶,并不多看他一眼。顾以盼低头暗自握拳,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才能安慰父亲的丧子之痛,继承顾家的家业。
走出家门,那个黑斗篷一只手的吴师叔在旁等着他,笑得毛骨悚然。他只对自己说了几句话,仅仅这几句话便让他心头大动,眼睛发亮,谢过师叔的指点,直奔财神殿大堂,取下画聊斋讨伐令,启程阳州。
画面再次快速地飘飞,无数破碎的面无表情的脸孔一闪而过。最终来到一处雕栏玉砌的庭院里。
顾以盼倚在窗台前看雪,忽觉背后有异样,警醒地转身。吴常那张冰刀一般的脸庞直逼过来,顾以盼惊悚地退开一步。只见吴常嘴上泛起极为嘲讽的笑容,啪嗒一声,一支笔从他身上落了下来。吴常如一阵风般又消失了,空中只留下一句话:师叔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能不能成大事,就得靠你自己了。若让其他人得知此笔,你自知后果。
顾以盼又惊又怖又喜,连忙低头捡起那支笔。画面渐又变得模糊,眼前的毛笔似是蒙上一重细纱布,看不清楚起来。这时,远方传来一声童稚清灵的声音,“笔。”
顾以盼闻声眼神一定,直勾勾望着自己手上的笔,眼前的细纱布被揭开,画面又清晰起来。
朴素的芦苇杆,秃顶掉毛的笔头。芦苇杆上的细纹,笔头上毛发的粗细,都清晰可见。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财神殿至宝之一——泣鬼神。他握笔的手因紧张而颤抖,心底却泛出无比强烈的兴奋。有了这个宝贝,他便可以事半功倍,一蹴而就,很快就能完成自己的理想了!
空中的月亮忽然传来一阵波动,像是催促一般,让他随着这光芒的波动,迅速往前掠去。
忽地往前,天地忽然堕入白茫茫地一片,没有天地之分,没有时间流逝,什么东西也不存在,那轮白炽的月亮也没入这白茫茫的一片,融为一体。甚至自己也和这白茫茫的一片连在一起了,枯寂无味,生无可趣。
在下一刻,这白茫茫的世界里,似是裂出一条细缝,缝中泛出正正金黄色的光芒,这光芒甚是诡异,像是烟雾一般缭绕着,透过缝隙吸引写自己走过去看。顾以盼迈开脚步,伸手去触碰这些烟雾,忽地脑袋大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进自己的识海,荡开巨大的波澜。
自己脚下一空,忽地堕入另一个世界。顾以盼环顾,看见自己站在十三楼里,眼前不止一个穿着黑斗篷的吴常,还有另外将近十个斗篷人。他们聚在一起谈论,声音并没有故意压低。
顾以盼只觉自己十分渴望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于是继续往前走去。只模模糊糊听见一个“龙”字,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吴常放大的面目在他头上悬挂着,阴森森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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