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脸真的像换个人样,对柳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在班里再也不喊“按肚”之类的话了。有次柳烨生病长了榨菜,一边脸肿得像个馒头,还有些低烧,但为了不耽搁学习,她坚持来上课。放学的时候,南瓜脸还殷勤地要给她掂书包,她拒绝了。刚出大门不久,王亮气喘吁吁地撵上她,柳烨见是王亮,慌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捂住脸。
“柳烨,你怎么啦?”
“俺没啥事。”柳烨低着头往前走。
“她有病啦。脸肿得……”南瓜脸忽然从哪里窜出来抢着说。
“走,跟俺一起去卫生院,俺让俺老爸给你瞧瞧。”
“不啦,俺姥奶熬的有绿豆汤,回去喝喝就好啦。”
“那不行的,一定要打针,听话好,柳烨,跟我一起找俺老爸瞧瞧。”
王亮拽住柳烨的胳膊,南瓜脸掂着她的书包,他俩推推搡搡把柳烨带到了卫生院。
王亮的爸爸王伯伯是卫生院的副院长,他个头不高,戴个眼镜,头发有些稀疏,关键是他的眼睛由于看书多的缘故吧,给人很疲累,睁不开的感觉。再看看王亮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会怀疑他们是否是父子俩。王伯伯量量柳烨的体温,又给她包了药片。打小针的时候,她看到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过来,手里拿着注射器,心里很紧张。她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王亮和南瓜脸,低着头,迟疑着不愿打。王伯伯似乎领悟到柳烨的心事,便笑着对女护士说,带她到隔壁屋去。
“小小年龄还做怪个啥!”女护士说笑着,把柳烨带进里屋。那是放药品器材的隔间。经过过道,柳烨看到对面的大屋子里有几个床位,上面躺着打吊针的病人。有个别病人的家属坐在床边陪护着。
女护士的手很轻,就像蚂蚁夹的一样,柳烨庆幸地想原来打针也不可怕啊!
出来时,看见王亮和南瓜脸在逗一个小婴孩。刚才那个婴孩的哭声还响亮地要刺破屋顶似的,而此时这个小婴孩却在嘿嘿地笑哩。他那粉嫩的脸,明亮的眼睛,呆萌的表情,让人如沐浴在春风中,徜徉在花海下,聆听着仙乐般那个心情舒畅,那个精神通透哦!柳烨真想上前抱抱小孩,但忽地想到自己有病,别传染了孩子,便走了出去。王亮和南瓜脸看到柳烨也急急地跟了出来。
王伯伯撵了出来交代他们:“我跟你们讲,你们几个都快点回家吃饭啊,别乱跑啦!听话好。”
和王亮、南瓜脸分别后,柳烨心里暖融融的,王亮不用说了,对自己关心,那南瓜脸怎么也不再欺负自己了呢?难道他真的害怕自己的哥哥吗?
小镇人们最愉快的事某过于看电影喽。特别是夏天,在场地上边乘凉边看电影,那简直比过节还要愉快啊!
傍晚六点多种,火烧云在西边的天空中明亮成两条时而交叉时而分开的河流,那种清澈明净的光,仿佛镜面反射的一样,晃着你的眼,让你的心立刻沉醉并遐想起来。你仿佛觉得自己就要跟着那河流,流向某个神秘的去处,也许是传说中的仙境吧。
孩子们总会在这个时候,从家里跑出来,到桥上看看,如果远远地看到,若隐若现的白色电影幕布,他们就会欢喜雀跃,边跑边大声地呼喊:“今晚要放电影喽,太俏巴啦,太俏巴啦!”接着就有大人从屋子里出来,站在廊檐上,对着小孩们喊道:“那小孩,可是真的哼?你别尻得(他们发的是“待”音)俺们呵!”
“是真的,俺看着电影幕子啦!”
大人们就会半信半疑地跑到桥上,看到远山和树林的背景下如梦似幻般飘渺的白色,便飞快地跑回家,催促着家里人:“老马子(老婆)抓紧做饭。老女子(小闺女),快把鸡鸭赶进圈里。老憨子(小儿子)你抓紧搬两个椅子先去占好位子,别或来(一会)俺们没地方坐可就业熊(完蛋)喽……”这时大家的脸上都溢满了笑,嘴里哼着《金光大道》里的人物对话编成的小曲:“钱广赶大车替我买吊裤,攥上(捎上)蘑菇和辣椒。钱广的老婆子气鼓鼓,为啥要多给他两毛五。小老婆你懂得个啥啊,羊毛出在羊身上。”干起活来也特别地麻利,那个开心比过年吃饺子、放鞭炮都要乐呵!
柳烨隐约记得就是在某个看电影的晚上,发生了哥哥柳泳一个人打败两兄弟的事。
那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星星簇拥着月亮,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仿佛为深灰色的天空装饰了华美的屋顶。月光的清辉像水一样缓缓地流淌下来,洗刷着万物,并给万物镶上了美丽的银饰。夏风在树梢上跳舞,送来了河水的清凉,送来了不知名的各种花混合的香。一阵风过,掀去了夏的热,弹响了枝叶的鸣唱。远处池塘的青蛙和着三两声狗吠和鸡啼,使夜的宁静增加了厚度。不知怎的,柳烨忽然想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句诗。因为接连下了两场雨,平素浅浅的河水此时有两尺多深,淹没了鹅暖石和大石块,雄赳赳气昂昂地唱着军歌向远方奔去。
小镇已是万人空巷,人们集中在公社大院对面的场地上,焦急地等待着放映员的到来。
陆陆续续有人扛着竹椅子,提着木凳子到来。中间的好地方已被空椅子占满。后来的人只好在稍后、稍边的地方落座。
因为电影还没开始,柳泳带着一群孩子在稍远的打麦场上踢皮球。五六个十来岁的孩子,乘着明亮的月光,在稻草堆旁边的场地上疯抢着一个深红色的足球。有的孩子踢累了会爬到稻草堆上躺下,数着天上的星星。嘴里还唱着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放映员来啦!”不知谁激动地喊了声。踢足球的孩子,停了下来,兔子样跑向荧屏前。稻草堆上的孩子,一咕噜翻起身,哧溜溜滑下来,大喊道:“等等我,带我一阵(一起)啊!……”
“唉,那个谁,我跟你讲,什么电影啊?”远处的人冲着挨近放映员的邻居喊道。
“咋还是《红灯记》呢!”邻居回答。
“你别缺得(哄)我?”这人急了。
“跟你讲,我没吊事了,缺得你!哦,还有一个《地道战》。”邻居争辩道。
柳泳刚坐下,忽然听到和他一起踢皮球来迟的那两个孩子带着哭腔说,“你起来,怎么占了俺的位啊?你把俺的椅子放哪儿啦?”
“谁说这是你的位啊?”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起站起来,就推怂着那俩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孩子被推倒,哇哇地哭起来。柳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下冲到那弟兄俩面前,挡着了他们撕拆另一个孩子的胳膊。他弯下腰,先把地上哭的孩子扶起来,“小毛子,你别害怕,有俺呢。去把你的椅子搬过来,我看谁再敢动!”
柳泳气汹汹地指着服装厂主任的两个儿子,“我见了你们来的迟。小毛子我们早来了,在打麦场玩皮球呢。他的椅子就放在这儿。”
“关你什么事,俺们又没占你的位,别忘了,俺老爸管着你姥爷呢。”
“我今个是管定了。”柳泳话音刚落,那兄弟俩的拳头就上来了。
“走,俺们到场地去打!”
“哥哥,你比他俩小的多,你别和他俩打啊!我要告诉姥奶去。”柳烨喊道。
这时三个人已经打到人群外了。有些人已经无心看电影,而是好奇地尾随过来观看这仨孩子打架。大约打了十多分钟,柳泳越战越猛,那俩兄弟双面夹击。郑氏兄弟其中的一个哥哥已经半边脸青紫了。弟弟想歪点子,不知从哪里拣块砖头,准备从后边袭击柳泳。
“哥哥,砖头!”柳烨惊呼道。
“那孩子,后面,砖头!”人群中有人喊道。
柳泳一个鲤鱼打挺,松鹤转身,紧接着一个扫堂腿踢中了郑氏弟弟的手腕,忽听得“哎呀一声”,他手中的砖头重重地掉在地上,砸了他的脚趾头。
外婆这时已经赶到,“泳头,快住手啊!你才十岁,他俩一个十四,一个十二,你乘什么能啊!”
“原来这个高个男孩才十岁啊!不简单!我的儿呦,真是扯蛋,这弟兄俩打人家一个小的哦!”人群中有人议论。不过看到柳泳仍占上风,也没人上去阻拦。
正说着,忽然三人打到河边了,外婆惊吓得晕了过去,柳烨在旁边哭喊着,也没能制止柳泳。旁边有人过来慌着掐外婆的人中和虎口。外婆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泳头,他,他怎么样啦?”
这其实是柳泳的技巧,他不想恋战,因为他不想错过电影。他故意往河边撤,俩兄弟以为柳泳毕竟比他们小,没了力气,俩人想到刚刚自己吃亏了这会想寻回便宜呢,急急地赶了上来。柳泳乘他们还没站稳,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扫堂腿,把弟兄俩扫到河里,三人又在河里打了起来。这会两兄弟可没了辙,他们不会游泳,乖乖地求柳泳救他们。这时郑氏兄弟的主任父亲也赶了过来。在一棵大树下正脱上衣准备下去救人呢,还没等他的裤子脱掉,他那俩个儿子就被柳泳水淋淋地推到他的面前了。
郑主任气愤地对外婆吼道:“管好你们家这个惹事精!”
“你说什么,我今个非要跟你评评理。你们家俩大孩欺负我们家小孩,你还有理啦!我没找你算账斗不错啦!”外婆据理力争道。
“算啦,算啦!俺们回家,今个电影也不看啦!”
郑主任一手扶着他那鼻青脸肿的大儿子,一手搀着他那一拐一瘸的小儿子,灰溜溜地离开了人群。
从此柳泳那扶弱惩恶、侠肝义胆、打抱不平的名声在小镇如英雄般传扬着,他孩子王的地位更稳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