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密布隐隐有雷蛇舞动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雨滴拂过连绵山峦、万顷松涛。
苍茫阴郁的群山之中有一座土石俱为黑色、寸草不生的奇特山峰。
这座山极为高耸且直上直下、壁立如刀其陡峭险绝冠绝周遭群峰天上翻滚涌动的云层几乎垂至峰顶仿佛触手可及。
山道上空无一人沿途两侧每隔几丈便有一个放置于铁架上的大火盆以铁索相连盆中烈火烹油热浪逼人。
远远望去整座山峰火光熊熊照彻天地。
山顶狭窄逼仄却极为平坦因为没有放置火盆反而显得有些阴暗与云天同色。
有一人席地盘坐身形魁梧满脸的络腮胡生了一双铜铃般的豹眼连同硕大的鹰钩鼻更添了几分凶狠阴鸷两鬓发梢微见风霜之色。
他一袭朴拙青衣上不见任何装饰身前地上随意横放了一柄漆黑如墨的鬼头刀刀身上沾满潮湿的黑色泥土显得极不起眼。
青衣人斜眼向天闷声嗤笑:“雷光漫天、风雨将作当真是稀客神主驾临我天狱山所为何来?”
他话音落下头顶云层霍然洞开露出一只奇大无比的眼珠赫然是重瞳深目俯瞰之间神光耀天。
“谢山客即便镇狱鬼头刀在你手里但你未得天命加身亦非朝廷正封的镇狱侯区区一个青衣鬼卒首领真当自己是天狱山主了?你何德何能敢在天狱山前加上一个‘我’字?”
语声隆隆却被收束于一隅并未波及周遭群山。
被称作谢山客的青衣人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那浩大的语声中多了一丝怒意群山虽不闻其声却齐齐摇动大群飞鸟哀鸣四下乱飞。
“先皇在时有个在西征中立下殊勋的亲信大将被怀疑谋逆下狱拷打细查才发觉是被人诬陷。可惜破镜难以重圆先皇沉默良久仍是下令即刻将其处死。嘿嘿死得比戚鼎还早连西征功成封爵受赏的那一天都没能等到。大周因此少了一位武侯却多了一个史书遗臭、身死族灭的千古罪人。”
谢山客说着忽地伸手指了指身前:“他的一腔碧血就洒在这山顶上因为事出突然鲁绝哀竟没能及时赶到一怒之下一刀斩杀了在场行刑的鬼卒并捉刀奴共计三十七人以泄愤连先代镇狱侯都被重伤不得不含恨隐退。如此大逆不道先皇听闻后却只是一笑置之。”
谢山客长身而起大声笑问道:“此等奇闻难道不可笑吗?这座栖居了无数冤魂的大狱连吴碍那个正封的君侯都不爱来我自号山客便是因为虽居此山却只是客这山主尊位谁爱坐便坐去!”
神主闻言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就连先前的一丝怒意都消失无踪漠然道:“这件事牵连甚广非是天家一味薄情寡义!更何况我姬氏能占据此方天地大运亦是自有根由生杀予夺无可无不可岂容他人置喙?谢山客看在你兄妹二人对姬氏有功的份上我今日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受我敕封为我姬氏永镇此山?”
“怎么对吴碍不放心?是了以他的出身自然不可能真正被你姬氏信任。不过话说又回来恐怕他本就志不在此罢。”
谢山客冷笑一声果断摇头道:“神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谢某至今不曾神通非不能也实不愿也。此方小天地境界越高枷锁越重欲求超脱唯有蛰伏待机这四个字而已。姬家施舍而来的所谓神通在谢某眼中连鸡肋都算不上要来何用?”
他微微低头轻声道:“说到我那苦命的妹子若非她死前苦苦哀求谢某早就与你姬氏拼个鱼死网破了嘿嘿都说祸害遗千年先皇这等凉薄之人怎么就早早死了呢?”
“既然如此你便好自为之吧。”
神主不再废话天空中的巨大眼珠缓缓闭合继而升入厚厚的云层转眼消失无踪雷声亦随之渐稀很快湮没消弭。
谢山客撇撇嘴面朝山道复又坐下多了几分快意的笑声在山间飘荡:“怎么着酸秀才吓得不敢露头了?”
距离山顶不远的山道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衫老者气态雍容作读书人打扮满身的饱学书卷气倒在其次虽鸡皮鹤发有些难掩的老态但行走之间仍是顾盼神飞、须髯舞动手里还晃晃悠悠提了一枚白玉葫芦做的酒壶尽显潇洒飘逸之态任谁见了都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风姿。
老者闻言吐气开声笑声遥遥传到山顶:“未见其人先闻犬吠真真辜负了晏某这一路上的辛苦若非想见见小红莲才不稀罕来你这鬼气森森的天狱山。”
他边说边迈步登山竟是极为矫健片刻间就要登顶。
谢山客一瞪豹眼盯着老者手里的白玉葫芦故作不悦道:“怎么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老者理所当然道:“小红莲总说要陪老头子喝酒可总也不见人老头子只好取出这坛埋了三十六年的女儿红装了一葫芦亲自跑来喽!”
谢山客闻言一愣继而咬牙冷笑道:“你倒是真舍得嘿嘿可惜不巧窦丫头今日恰好不在山上你这酒也只好谢某勉为其难了。”
老者也狠狠一眼瞪回去不乐意道:“想也别想这酒只给小红莲一葫芦剩下的等她出嫁时一并算在老头子送她的嫁妆里!”
他四下环顾皱眉道:“也不知这天狱山有什么好成天往这破地方跑。”
谢山客嗤笑一声:“你这酸秀才就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师父吴碍是正经的镇狱侯即便轻易不来天狱山也需要有个人时不时地来替他露个脸。”
他微微犹豫轻声咕哝道:“好在窦丫头性子爽利实在难以让人生厌换做别的碍眼东西老子早就一刀宰了省得瞧着心烦。”
老者走到谢山客身侧同样盘腿坐下目光望向群山间的万顷松涛呵呵一笑道:“这话能从你这老货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难得。其实吴碍算是难得的厚道人了你坐镇天狱山有三个多甲子了吧他怎么好意思来抢地盘?有小红莲两头跑跑腿倒也不差。不过话说回来这回的甲子论道你仍不准备参加?再不成就神通只怕你就要老死了。”
他抬手指了指天促狭道:“更何况那位可是很少对人青眼有加的你这么不给面子不太合适吧?”
谢山客抬头望了望天又转头斜睨老者一眼:“要老死也是你死在前头你晏浮生晏八斗号称一挥千纸、龙蛇犹湿当年作《金城赋》引得京师纸贵、多少游侠儿从军西征的盛景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谁想不过数年未见你已是寿元将近、垂垂老朽如今世间记得你的还有几人?你倒是说说既然满腔意气犹在为何也死活不肯神通?”
晏浮生听得眉飞色舞:“还是你知我!唉晏某才气太盛偏偏还一日胜过一日忍得何其辛苦!”
他将白玉葫芦打开顿时酒香四溢:“这小红莲今日又到哪里野去了?”
“北地一个叫周铁尺的勾录传来消息说是吴碍这回征召的亲军里有个极出色的少年人窦丫头这个诏狱少主要想当上三千亲军的都统恐怕会有些波折小丫头不服气跑下山要先去会会那少年。”
谢山客说着鼻子轻轻抽动明显被酒香勾动了肚中馋虫丝毫不在意晏浮生顾左右而言他的拙劣伎俩。
晏浮生哈哈一笑自怀里摸出两个暖玉酒杯递给谢山客一个:“小红莲说你这老货惦记我这坛好酒好久了。”
谢山客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一手接过酒杯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仍旧横在身前泥土里的镇狱鬼头刀。
“二百年风烟过眼能长留此心者不过寥寥几个人、数件事。谢某近来常卧于此山之巅夜半风雨骤来万顷松涛如怒群鬼下山去猿声天上哀非喝酒磨刀不足以消此长夜。”
他待晏浮生将酒杯斟满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人生百年原是客今日良辰老友、美酒、宝刀俱足谢某得此夫复何求!”
畅快笑声震彻四野。
此山、此人、此刀气机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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