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春日的杨柳絮,即便到了夜里,还是无孔不入地在空中飞扬着,惹得人鼻下又泛痒。微弱的烛光时不时摇曳出好看的形状,倒映出案旁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有股说不出的儒雅气质。
“咳……”又捂嘴闷声咳了几下,他才执起笔来,在纸上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写道:
青岩吾妻,见信如唔。
今日晨间的时候,邻户的小子又来找为夫做学问,为夫本想偷个懒,不愿与他一般计较。谁知道啊,他竟搬出娘子你来压我。为夫细细一想,若娘子在此,必定也是要骂为夫小气的。谁叫我家娘子,是青岩镇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啊!
可是为夫着实觉得奇怪,当年与娘子初识之时,娘子明明就是个冰山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点情面都不给呢!为夫记得你说过,全是因为莹中,你才会有这样的改变,变得热心,变得多事……呵,说起莹中妹子,为夫亦十分挂念之。
有人说她早在战场上牺牲了,有人说她与人私奔了;有人说她行走江湖做了西河派掌门,也有人说她还在宫中,明明到了放归年龄,却还不愿出宫。
为夫虽挂心得很,却也相信妹子一定过得很好。我们那么聪明豁达的妹子,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何况,这青岩镇山好水好,为夫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了。
还记得,咱们刚到青岩镇的时候,娘子就告诉过为夫,这是我丈母娘的家乡,吓得为夫入了村就差点磕上三个响头。娘子也告诉为夫,母上大人是在生育娘子时,难产而去。这让为夫终于明白,当年娘子为何不愿接受为夫的心意,不愿早些给为夫照顾你的机会……
其实,为夫才不介意有无子嗣,为夫才不希望有人插足你我的感情。为夫虽然金榜高中,却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如今辞了官,更是一介凡夫俗子,既无万贯家财,又无潘安之貌,而娘子却能许我一生,与我举案齐眉,比翼成双,为夫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只好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再娶娘子,答以报恩。
唉……仔细一算,你我成亲,已是十年之久。而娘子独去某地,至今七年整。犹记得那时,娘子经常同为夫讲:青岩幼时便身染顽疾,早已自知时日无多。待我去后,官人记得替我去看看,世间的大好河山。
为夫怎会不知,娘子此言不过是要我好好活下去。虽自你我成婚之日,便知此生余下时光,日日都可算作向上天偷来一般,但即使娘子命薄,即使在为夫一生之中,只与娘子相伴短短三年……然,凭此三年,为夫一生无憾。
可是,我知道娘子的遗憾。你最大的遗憾,定是同莹中妹子一样,挂念银耳的去向。
娘子放心,为夫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至今,也终于有了结果……
“咳咳……”写到这里,执笔人情绪浮动,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钱福——这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已似风烛残年,脸颊深深地凹下去,长须盖住了出口成章的那张口。
他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回忆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情来……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有人上门向他讨教书法,为了讨好他,除了带上一壶美酒,难免还要找些他感兴趣的话题。
青岩镇谁人不知道,除了他家娘子何青岩,能够叫他上心的,便只有他们两口子一直在寻找的人了。
一个只道是歌喉如黄莺的女子。
“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扬州勾阑间就有一位姓沈的歌女,歌声之美,名扬四方。”
歌女?钱福不由地干喝下几杯烈酒。
而后二话不说,整理行装前去扬州。
到了扬州,四处打听,才知道这位美丽佳人已经从良,嫁给了一个盐商。钱福又去拜访盐商,盐商早有耳闻状元郎钱福的才名,十分看重,立刻设宴款待。
酒席之上,钱福借着酒意,提出要见一见那位名扬千里的新夫人。
盐商一听他那艳羡的语气,觉得面上有光,便令那小房出来一见。
这一见,钱福手中的酒杯,差点打翻。
来人穿着白衣白裙,细眉弯如月,美眸顾盼多姿,就像皎洁的秋月。
一瞬间的震惊后,钱福居然觉得有些欣慰……欣慰她已长成了一个倾世而立的大姑娘,欣慰她真的尚在人世,无病无灾……
同时又有失落,失落她不知独自吃了多少苦头,失落她为何不回京,失落她居然只能落得个妾位……
那是他们所有人都疼爱着的银耳啊!
而对方黑眸流转着亮丽的光泽,大着胆子扫视了一番在场众人,那眼神中的自信、气质,叫人惊艳。
直到她看到了钱福。
时光停滞,万物寂静。
“快快快,难得状元爷赏识。娘子快拿出绫帕来,请钱状元题诗。”
他虽唤着“娘子”,眼睛却并不看她。钱福再看这盐商,便觉得他虽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却未免太过铜臭!于是他温柔接过绫帕,当即题道:“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结果,自然是被赶了出去。
临出门时,钱福醉眼朦胧,看到的只有银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后门口睡过了夜。
直到晨光将近时,门终于被轻轻打开,有个娇小的身影窜了出来,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钱福红了眼眶。
她道:“兄长,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好不容易压下翻滚的情绪,钱福憋着气咳了咳,才凝着她问道:“银耳,你过得可好?”
“好。”银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钱福双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终于忍不住问道,“银耳,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银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钱福记得,她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低下头。
她告诉他,那年夜里发生的意外,末了总结道:“纸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够侥幸逃脱,是万幸。”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立刻有泪珠滚落,“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脸再见姐姐了……”
钱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将她揽入了怀,像个称职的长辈一般,边抚着她的脑袋,边安慰道:“银耳,这不是你的错。莹中一直在找你,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啊……我一人苟活至今,卖至勾阑也好,嫁人做妾也罢,时时刻刻都是记着姐姐的教导,坚强面对,乐观生活。她把我变成这么好的人,我却没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声快要失控,钱福很想告诉她实情——何青岩告诉过他的,关于那个孩子的实情。可终归还是忍了下来,只拍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银耳,你绣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声果然停止。银耳从他怀里抬起头,眸中是难掩的喜色,“兄长,是姐姐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对不对?你终于迎娶了青岩姐!你们过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钱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异色,“她很好。我们住在青岩镇,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里一直到老……”
“那银耳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擦擦眼泪,银耳呼了口气,站起身来。
“银耳……”
“兄长,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宫去了。”
说话间,府内忽然传来动静,钱福听得仔细,是那盐商焦急地在寻银耳。听他的语气,不似生气,更像是关心。
银耳闻声,最后对他浅浅一笑,便要开门离去。
钱福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他起身,温柔地对她挥挥手,算是告别。谁料门刚一打开,银耳蓦地回头问道:“兄长,姐姐她,还好吗?”
钱福沉吟片刻,终答道:“好,你过得幸福,她就好。”
她点了点头,笑涡里充满着满足。门后,钱福听到有动听的歌声传来,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钱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
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
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
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
“咳咳……”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钱福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银耳是我们三个心中永远的牵绊,如今,我们都可以放心了。而为夫既已了无心事,也该启程来寻娘子了。
这几年来,为夫一人苟活在世,活得太过孤单,答应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没有辜负了。上天不负为夫,月前有医者告诉我时日无多,想到不久便可与娘子团聚,为夫只觉得欢欣而已。
黄土之下,不过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来不远矣……
夜深了,今夜这封信,就写到这里了。烛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笔,吾妻青岩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