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儿神情恍惚,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进门便不言不语坐在院里发呆。
父亲真如人所说,是大奸大恶之臣?可他对她舐犊情深,叫她怎么将他和那个他们口中的坏蛋联系起来?
还有朱祐樘,李家本不必死!他既判了她们流放,为何又要反悔,暗下黑手赶尽杀绝?
到底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还是他们本就是表里不一,叫她难以分辨?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桌上冰冷,她的身子却一阵阵发烫。体内被封住的内力,此刻像要从血脉里蹦出来,快要将她挤爆,却又被另一股内力硬生生压下。
她甩了甩火辣辣的脑袋,将脸贴上凉嗖嗖的桌面,耳边似有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
你真的将一切仇恨轻松放下了吗?
你真的不能将一切仇恨轻松放下吗?
银耳叫了她好几声,李慕儿这才发现何青岩今日也在,正教她唱曲。
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巴巴地摊着不说话。
不久钱福也回来了,边进门边埋怨她:“怎么今日都不等兄长,一个人回来了?”却在发现她的异样后闭嘴不再提。
三人与她搭讪,她倒是嗯嗯啊啊有些反应,几人便也没当回事,顾自弹琴说话。
不久,门外又传来声响,似有马车停驻。
而后门被推开,一个修长身影闪进。
钱福他们见了来人忙要见礼,却被他制止并噤声。
紧接着一样东西被放到了桌上,李慕儿背对着门趴在桌上,此刻被耳边响动吸引,直觉抬眼去看。
竟是自己的剑!
李慕儿双眼都烫得生疼起来。
她没有半点惊喜,只觉得这是家人冤魂在提醒自己。
她本该用这两柄剑手刃仇人!即使败了,也不该苟且偷生至今!即使苟且偷生,也不该被情字迷了双眼,背叛家门!
朱祐樘看见她缓缓将手放到剑上,眸底泛红,紧抿双唇,以为她是想到曾因它们而含冤受伤,心生胆怯,便安慰她道:“你的肩也该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身体中埋藏的内力火热到快要将她撕裂,李慕儿再受不了。
过去的怎么轻易过得去?!
咽下喉间腥味,她双手抽剑起身,挥剑便向朱祐樘刺去。
朱祐樘本能往后闪躲,将将避过。
他吃惊地望着李慕儿,见萧敬上前一掌就要劈向她,他还是心疼地大喝一声:“萧敬退下!”
李慕儿的剑却不马虎,她虽失了内力,可剑法依旧精湛,一会儿弓步撩刺,一会儿侧腰花叉,一会儿翻身双抄,一会儿旋腕斩剑,步步往前逼着。
而双剑另一头的朱祐樘呢,望着李慕儿满眼的厉色,血红的瞳孔,他心痛万分。
不舍得伤她,只能勉力闪身躲避她的剑招。
心下不由冷笑,若是她此刻内力未失,如此凌厉的剑势,自己这回怕是真要被她……亲手杀了。
眼前场景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都惊立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钱福先反应过来,几步跑上前去。何青岩想拉住他,却只碰了个衣角,已然来不及。
只见钱福趁李慕儿不备,徒手抓住了一柄剑,她另一剑正狠狠向前探去,也被朱祐樘一把握住。
萧敬大喊一声“皇上”!
何青岩与银耳惊得跪倒在地!
朱祐樘和钱福一手一剑,殷红鲜血从指缝间缓缓露出……
李慕儿若是再动,他们的手掌就要废了!
心下一个激灵,李慕儿这才回神撤手。两人也随之放手,掌心却已是血迹斑斑。
双剑清脆触地声伴着朱祐樘话语在耳畔响起:
“莹中,你当真,还要杀朕?!”
他的语气算不上愤怒,相反充满了失落、难过,听在李慕儿的耳里,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方才的滚烫不复存在,她的身体冰冷,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言语。只好握紧双手,让指甲狠狠掐进皮肉里。
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她伤了一直关爱理解她的兄长!
她还伤了,伤了那个宠她护她,许她千般任性万般放肆的阿错!
他在她面前何时像个皇上,他对她那样纵容,哪里像是装出来的?
李慕儿捂住脑袋,无措地后退了几步,随后踉跄奔出门去。
……………………
钱福府上为了保护隐私,自她们住过来就将丫鬟辞了。何青岩和银耳只好赶紧把李慕儿裹伤剩下的药和纱布拿出来,仓促地为两个男人包扎。
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却也是一片震惊。
朱祐樘以外,钱福他们还有满心的恐惧,惧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定她死罪。
“上回来还是好好的呢……”谁料朱祐樘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轻声问道,“钱福,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
“回皇上,”钱福欲下跪回话,被朱祐樘免礼,他想了想回答,“最近莹中都跟着臣在翰林院学习,同进同出,未见有何异常啊。”
“不对,今日她是独自回来的。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趴在桌子上。”何青岩插话道。
朱祐樘望了眼她,有一些疑惑,又谨慎说道:“你们是她好友,应该知道,今日的事,都不能说出去。”
三人自然答应。
萧敬却紧紧皱眉,“皇上,你的伤……”
朱祐樘看着自己渗着血的掌心,心尖又痛了起来,嘴上却说:“是不小心被冰凌划的,记住了吗?”
萧敬只好应是。
朱祐樘回到正题,继续问:“既是今日不寻常,那么,她今日见过谁?”
钱福思索了下,“似乎,是跟着侍讲学士李大人出的门。”
“李东阳?”朱祐樘奇怪,“为何会跟着他?”
“臣不知。她近日都在看先皇实录,想必是……”
“实录?”朱祐樘猛地起身,沉吟片刻,才道,“她在找她父……她一定是探了李东阳的话。朕竟没想到这层,是朕疏忽了……若果真如此,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众人还没理解他的话,就见他匆匆唤过萧敬道:“去找马骢来,快去。”
“是!”
萧敬走后,气氛更加尴尬。
朱祐樘坐了一会儿,苦笑道:“朕知道你们满心疑问,但是朕不能替她做主告诉你们什么。她若想说,自然会同你们说的。何小姐,你先回去吧,记住朕的话。”
何青岩遂行礼告退。
钱福要送她,也一同离去。
于是便只剩下朱祐樘和银耳独处。
银耳抿紧双唇,低头看着脚尖。朱祐樘知道她紧张,看着她温柔道:“前阵子听她说你学了歌谣,她很欢喜,你且唱来听听。”
无琴无乐,银耳只好徒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曲歌罢,朱祐樘笑了笑,“嗯,确实好听。是谁教你的词?”
银耳神色慌乱,“是,是姐姐教的词,姐姐说,她,她想皇上的时候就叫奴婢唱给她听。”
朱祐樘笑容顿了顿。
银耳犹豫片刻,似突然鼓足了勇气,扑通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求道:“皇上,姐姐定不是故意伤了皇上的!姐姐她,很,很喜欢皇上……”
她很喜欢皇上。
“你也觉得她喜欢朕对不对?”朱祐樘点点头,声音却有些无奈,“可是,越喜欢朕,她的心里就越难受,对不对?”
他的眼神飘向那两把剑,似乎并没有指望银耳回答。
又似乎,自个儿也不知在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