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扰了皇后,皇后身子不爽。女学士既然承认,该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之所以觉得尖锐,是因为这声音让李慕儿觉得心寒,觉得害怕。
来人正是郑金莲。
她搀着一名老者,老者衣着华丽,与曾经见过的王太后冠服类似。
众人齐拜,“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安康。”
原来是朱祐樘的亲祖母。
李慕儿在后宫很少踏足乾清宫以外的地方,所以并未见过。但因着朱祐樘的关系,她对太皇太后自然充满尊重,忙跟着叩首请安。
太皇太后虽然两鬓斑白,神态却很健朗,也不多言,任郑金莲继续说叨:
“女学士可知,你出宫那晚,乾清宫发生了行刺事件?”
李慕儿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满是荒凉。
他明明知道是郑金莲陷害于她,他一定是知道的。可他竟一丝不罚她?
耳边突然响起钱福为她分析的言语:“凡事都要讲证据,只不过正巧你这桩事情里皇上是最大的证人和证据,就看皇上护着谁了。”
就看皇上护着谁了……
原来他护着郑金莲。
他不愿意为自己作证,揪出这双幕后黑手。
他宁愿让自己离开。
此刻却也只能回答:“臣,不知。”
郑金莲冷笑,“女学士这么久没有回宫,自然不知。”
又侧头说道:“崔宫正,女学士虽在皇上身边当差,却也属后廷女官,犯错当与宫人同罪。”
崔宫正忙应“是”。
李慕儿咬牙切齿地想着,你这狐狸尾巴倒真是露得彻底。
“只不过,女学士差事重要,亦不可罚重了。既然出宫二月不知时辰,便罚提铃二月,以儆效尤吧。”
李慕儿暗道糟糕,自己手还没好全呢。
果然,郑金莲就是故意的,她又悠悠问道:“怎么,女学士可有顾虑?”
李慕儿懒得搭理她,抬头对崔宫正说道:“沈琼莲领罚。只是如今臣下已经回宫,可否请宫正司放银耳出永巷?”
“女学士是希望她陪你提铃,还是希望她在这儿再住上俩月?”郑金莲如是说道。
银耳欲开口请求陪李慕儿受罚,被她拉住摇摇头阻止。
多说多错,郑金莲分明是仗着有靠山,狐假虎威。李慕儿知道,此刻不能意气用事,再添是非。
郑金莲似乎很满意地呼了口气,攀上太皇太后胳膊,“太皇太后,奴婢处理完了,咱们回清宁宫去吧。”
太皇太后这才笑着开口说了声:“你这丫头!”
语气里竟满是宠溺。
……………………
李慕儿还未来得及再见着朱祐樘,当晚就开始受罚。
所谓提铃,不过是每日傍晚至拂晓赶着时辰,自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再回到乾清宫门前,徐行正步,提铃喝号“天下太平”。
李慕儿脸皮厚,本是不怕罚的。只是如今双肩还没好全,膝盖又跪得酸痛未愈,叫她提着被做了手脚加重的双铃每夜受刑,倒是种折磨。
顶着寒风坚持了一夜,想着次日找朱祐樘质问,为何如此宽容郑金莲。
可翌日亦见不到他。
地上的雪还未化,天上的雪就又下了来。
他却还是在坤宁宫。
夜,四更天。
北风呼啸,刺骨的寒流涌动侵蚀着她的脸庞,雪花瑟瑟飞舞拍打她的衣摆。除了风雪声,四下却是极静的,只听得到她手中铃儿叮当,以及句句: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李慕儿木然念着,突然脚下一滑,磕跌在月华门台阶上,膝盖剧痛,肩膀也因为撑地而感到一阵。
心内委屈油然而生。
虽然早猜到他没有为自己作证洗白,但在看到郑金莲时,还是满肚子的憋屈。
猝然将铃一扔,骂道:“什么天下太平!你为什么不替我解释!你为什么如此护她?你为什么选择舍了我?!”
没有人回应。
半晌,李慕儿呼了口热气,幸好没有人回应,要是被有心人抓到还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罪她个大逆不道也是有的。
起身看了看屋檐下守着门的两个士兵,他们并没什么反应。李慕儿吐了吐舌头,决定先回房处理下伤口,等五更再来。
哆哆嗦嗦回到房,掩了门赶紧钻进被窝。
费劲扒了衣服看伤口,果然有些裂开了。
胡乱裹了一下,李慕儿再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朱祐樘进门的时候,见她微张着口,睡得正香。
又觉得好笑,这厮真是内心太强大了;又觉得内疚,定是累极了吧。
强忍着憋住咳嗽,到她床边坐下,给她掖掖被子,为她将纱布缠好一些,才起身准备离去。
谁知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喂,又要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吗?”
脚步生生定住。
回头望她,她又是那般表情,笑中带着泪,有些欣喜,又有些埋怨。
朱祐樘摇摇头,回床边抱住她,也终于敢咳出来。
“怎的还没有好?”李慕儿心疼拍拍他的背。
朱祐樘满意说道:“老毛病,不碍事儿。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气!谁说不气?”李慕儿嘟嘴,“幸好银耳没事,否则我定不会原谅你的。”
朱祐樘拍拍她脑袋,“所以我不会叫人伤害她的。”犹豫了一下问,“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和马骢走啊,”他笑,“我早同你说了,回宫会受罚。可还受得住?”
“不怕的,怎么罚我都受得住。”李慕儿从他怀里挣开反问道,“可是,你是不是欠我个解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郑金莲害我?”
朱祐樘低下眉眼,内疚地回答:“当然知道。”
他望了眼窗外,天还未亮,风雪未停。转头握拳咳了声,温柔问道:“我有些冷,你借我一角被子,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李慕儿本撅着嘴闷闷不乐看着他,闻言小脸哗啦一下红了。什么叫,借一角被子?
可是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不自觉地就往床里挪了挪。
朱祐樘抿嘴偷笑,和衣上床靠坐着,将被子盖好,才伸手揽她入怀。
李慕儿心跳得厉害,被他抱过多次,还是觉得小鹿乱撞,尤其是此刻在床上,两人就像寻常夫妻夜间闲话。她只好低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害羞模样。
朱祐樘也不戳穿她,缓缓道来:
“金莲自小就在太皇太后膝下伺候,又机敏乖巧,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丫头。朕登基后,她才将她赐给了我,寸步不离地侍奉。”
李慕儿不解,插嘴道:“既然太皇太后喜欢,为什么又将她赐给你?”
“你别着急,听我说下去。”朱祐樘敲了下她脑袋,继续往下说,“你应该听说过,我从小是被偷偷养于西内的,到六岁才被父皇发现,得以重见天日。”
李慕儿心头颤抖了一下,伸手环抱住他。
“太皇太后一见有我这个孙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母妃去世后,为了护我不再受万妃暗害,更是将我接入她宫中亲自抚养。如此,我便认识了金莲。她对我极好,太皇太后也放心她照顾我。从小,我便没有同龄的朋友,是以金莲对我的好,我十分珍惜,也十分感激。可是长大后,我有了太子妃,就是今日的皇后,皇后对我……”他顿了顿,“皇后对我来说,是至亲夫妻。金莲对我的感情我不是不知,太皇太后将她赐给我的心意我也不是不懂,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不表态,不拒绝,是不想伤害她。我以为她会理解,没想到却将她宠坏了。当日殿试守宫论,你突然腹痛,也是她做的手脚。此后我从不让你吃她做的东西,是想警示她:朕什么都知道,且朕重视你。可朕不罚她,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悬崖勒马。而且,私心里,我那时也还不愿意动她,年少相伴,她对我确是真情实意。谁知……是我太过仁慈,才害你受这场无妄之灾。这一回,她将你伤成这样,我不能再忍……去刑部探你后,我便回宫要处置她。可她真真聪明,早就跑回太皇太后身边寻求庇护。有太皇太后在,我实在动不了她。我能走到今日真的不易,都是靠一个个恩人相助,有些甚至为帮我而命丧黄泉。所以我对还在身边的,只能尽力相报。若是犯了错,也尽量不追究,权当也是报恩……慕儿,此刻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