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的言语不好懂可对当事人来讲却是直刺心底整个人都是一激。
“竖子无礼!”
怀琛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话眼神凌厉隔着辽阔海面气势暴涨显然已经动怒。意念所至海上风声呼啸似成咒音若断若续。仿佛真有无形之恶鬼藏身虚空之后念颂咒文渐成幽狱。
余慈还不怎地金幢教、灵辰宗、百炼门这边已经是如临大敌。
虽说陈乔然、移星真君这边也算是人多势众可面对声名赫赫的“四鬼”之一众人还真的心中没底不少人心里头也是不住地埋怨: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外如是。
必须要说帝天罗渡劫之时雷劫清场做得太彻底了稍微有点儿境界的都给吓得不敢冒头也就没有“瞻仰”到当时怀琛阴沟里翻船的狼狈模样。
就算看到了又如何?“根本加持”本就是几十劫都未必能看到一次的特殊事件怀琛固然狼狈数劫以来打下的根基却更有说服力。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别看余慈把怀琛说得如何不堪作为魔门东支的立宗元老每一个人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哪个人的脚底下都踩着至少二三十条长生中人的尸骨真论战力包括陈乔然、移星真君在内都是远远逊色——这份自觉他们还是有的。
到了劫法宗师的层次同境界之间的差距也能达到“天差地别”的程度。
或许也就是具备更加辉煌战绩的余慈才有与之平起平坐的资格。
这就是实力划分的等阶也是最现实的分际。
此时此刻因为余慈戳脊梁骨的一句话直接引爆了怀琛的怒火也就将事态骤然提升到“不讲理”的层面。金幢教也好、灵辰宗也罢还有百炼门、三希堂没有人会强出头否则必将自取其辱。
很自然的事态的主导权开始偏移。
也就两句话的功夫余慈的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半。
完全不花什么力气其实也没什么风险。
层次就是层次差距就是差距有些情况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在陈乔然、移星真君看来“咒鬼”怀琛气魄慑人凶横霸道并不为错。
因为以怀琛的修为境界、咒法手段对他们来说就是沉重压力。心神受创又如何?纯以咒法施为依旧是高墙壁垒无懈可击。
可在余慈看来怀琛此举不外乎恼羞成怒、虚张声势至少心势聚合颇有瑕疵比凌晨时分隔绝法则的森严法度相去天壤。
帝天罗给他的心神创伤似乎比想象中更严重。
以余慈在情绪神通上的造诣、在天魔染化上的造诣任怀琛拿出千般手段都可视若无物直指他最虚弱处。
就像刚刚“三姓家奴”那句余慈就是运用了情绪神通在怀琛伤口中狠狠一搅以至于他心神动摇濒临失态。
如果余慈真想动手以怀琛目前的状态再没有宗门足够的支持百息之内要么魔染要么就重伤遁离再没有第三种可能。
这份把握和自信自然而然合于神意指向正与他摽劲儿的怀琛。
在他们这个层次高下虚实其实明晰得很。
怀琛气势飞扬却依旧抵不过对面莫名寒意心中更是发虚。
至此哪还不知余慈必是对事情内幕了解深透!
而且必定是有攻伐心神的秘术……是了前段时间还听翟雀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从苏双鹤处得知余慈曾经与楚原湘、武元辰这两位一等一的神意攻伐宗师相隔数十万里隔空对轰。
另外其在洗玉湖上“真文道韵”级数的手段也是直指人心不假他求。
不妙当真不妙……
自家知自家事怀琛早上被攻破心防确实是在近年来最虚弱的时候留在这里既是赌一口气也是等着后援接手。
对付俱净坊里那些“小宗小派”的所谓强者没什么问题真碰上行家——尤其是楚原湘、武元辰这种行家说是“一触即溃”也没什么问题。
可话都出口了怎么也不可能再塞回去。
这可怎么收场?
一时间怀琛也只能是暗暗咬牙只觉得对面声色不动却把“上房抽梯”的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偏偏他还脑门上火自蹈险地。
非找个理由的话只能说早上帝天罗浑化大日真意与“根本加持”的一击带给他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以至于心神失守灵智遇障。
人贵有自知之明。
当怀琛明白自家处境的时候也就证明他真正清醒过来至少在思维上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马上想到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余慈虽然知道里面的门道儿却也没有戳破虚实。
这里面颇有学问!
一方面戳破了也没什么意义。
既然是大宗魔门东支自然也有超卓的厚脸皮既定的方略不会因为所谓的“真实”而轻易改变。
另一方面其中可操作的环节可是不少……
怀琛终究不是常人两三劫的时光不是白活的心计和脸皮厚度都相当可观虽然心中气劲儿已经泄了可思维活跃程度又到了一个新层次。
他死盯着余慈谁都以为他随时可能暴起发出致命一击。
可就那么一瞬风消音散雨过天晴这位整张脸都笑得皱起来:
“哈哈渊虚天君先离尘后上清跳帮的手段高明咱们也是彼此彼此……回头可以多亲近亲近。”
难得他把两个叠声词念得抑扬顿挫。似讽刺又似在套近乎。
强辞夺理也好不要面皮也罢气势虽是急坠可相应的其意图心思都变得诡谲难明。
至少在不明就理的人们看来就是如此。
没有人是傻子怀琛再怎么掩饰前倨后恭的实质是跑不掉的。
这至少也证明怀琛或者说他身后的魔门东支不愿意得罪余慈和他背后的上清后圣。
如此这般……里面就有可操作的空间哪!
机缘巧合之下两边想一块儿去了。
特殊层面的情绪流动、意念走向便在此刻“交汇”。
作为搅动这一切的关键人物余慈自然心知肚明。
所以余慈没有选择与怀琛继续斗嘴只是微微一笑:
“亲近?有机会的……不过眼下‘咒鬼’道友还欠我一个解释。”
现在是表明各自态度的时候。
余慈伸出右手摊开手有一簇光焰便在手心中燃烧。
细看去所谓的“光焰”其实是无数星芒的聚合每一点星芒都跳动不休只被某种力量控制住才像是燃烧的火焰摇曳不休。
此时海天之间依旧有铃音流动。
仔细观察“光焰”的跳动似乎和铃音节奏密切相关。
这是玄上返照内明咒的外化。
此符箓虚置景星镇压两万余修士的心神也等于是承担了所有的外魔压力即使符法本身自有消卸之术这份压力也是惊人摇曳的光焰正是其表征。
余慈心神真实承受的力量则是数万倍于此。
他还能言笑晏晏是由绝对的实力打底的。
怀琛眼皮跳动他被余慈视线盯住心神便是摇晃不定倒是和余慈掌心的“光焰”差相仿佛。
他知道自己状态糟糕此时和余慈对上纯粹是自讨没趣当下继续厚起面皮:
“天君远来是客或不知此事渊源。本宗嫡传东昌子两个时辰前便在俱净坊外围遇刺身亡。我宗及时发觉全力围捕却还被凶手逃脱。
“事发地距离俱净坊最后能在我宗天罗地网之下脱身有理由认定就是坊中有人包庇。为此鬼铃子师兄亲下法旨要坊市及相关各宗立刻交人还要硬顶每日三次心铃洗神不信就逼不出来!”
看着余慈似笑非笑的脸色怀琛脸上是有些发红的。只他自己知道他吐出这些话来有多难!
不过这般表态过后余慈微妙的态度也让他进一步明确了刚刚的想法。
这位渊虚天君也是别有所求?
一念未绝余慈便道:
“心铃洗神既不是你做来何必多言。”
余慈没给怀琛任何脸面也不待怀琛做出反应他身外气机显化有弓弦崩崩之音震动虚空慑人魂魄。
怀琛虽然心神受创不在状态可眼力还是有的。
余慈如此调运气机已成控弦之势蓄力待发同时凭感应搜索源头一旦锁定目标随时可以发出反击。
怀琛所立之处其实也是心铃魔音传继的关键节点可余慈丝毫不受所惑已将其中法理看了个透轻轻巧巧“放过”了又顺着更加隐晦的气机牵系一路东指。
怀琛脸皮抽动一下没有做出反应。
一方面是力不从心;另一方面他就不信了远在十余万里之外的宗门总坛秘阵发力他渊虚天君就能发现并干涉到。
就算是干涉到以一人之力对撼一宗之力想想那后果就让人期待!
但他这个“小小的期待”并没有实现。
他没有等来余慈与宗门秘阵的对抗而是等来了让他交接撤离的命令。
这是一个非常及时、准确的命令怀琛明白他留在这里只能是无限增加出丑的机率心里虽不甘愿却也不好违背。
而此时他的老搭档也已经现身。
海面上忽地薄雾百里海面迷迷蒙蒙遮挡住了两边的视线甚至连气机感应都给隔绝。
等一阵风吹来将雾气吹得稀薄一些陈乔然、移星真君等人就发现“咒鬼”怀琛连带着两个六欲天魔级别的魔门东支嫡传竟然是不见了。
停在他原来位置的是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太真切。
倒不是来人故弄玄虚而是一贯如此。
“‘雾鬼’翟蒙。”
陈乔然只觉得牙根疼一日连见“四鬼”之二确实是运气……厄运!
由此可见魔门东支对今日之事的态度。
正琢磨的时候海面上铃音消歇余韵渐无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风声、涛声骤然间显然清晰起来余慈手心中摇曳的“光焰”就此停止了晃动还原为一个规整的光珠。
余慈点头:“话事的来了。”
他说得也不为错。
虽然“四鬼”并称于世可毫无疑问内部还是有排名的。
鬼铃子身为宗主当之无愧排在第一位;其下就是“雾鬼”翟蒙是主持宗门外事的首脑;再下才轮到“阴鬼”和“咒鬼”。
按照在宗门内的排序现在的“雾鬼”翟蒙也能排在第三位仅在鬼铃子和耆老主祭之下是真正主持宗门事务能够话事的高层。
可这位“高层”对余慈的态度却是亲近得很当头第一句就是:
“天君莫怪。不知天君在此刚刚多有得罪怀琛性子急在此我先替他道个歉。”
便在金幢、灵辰诸宗修士愕然注视下“雾鬼”翟蒙以平静温和的语调和余慈交流:
“昨日宗主与天君隔空沟通诚意相邀到宫中做客焉有今日又得罪的道理?实不知天君身在坊市是搜集什么材料么?东支还有几分家业乐意效劳。”
“雾鬼”翟蒙是出了名的心计深沉算人无数可这份热切未免也太过了。
他的理由还挺充分:“听我家雀儿讲当年在东华虚空若不是天君她怕是难以全身而退。翟家就这一只血脉蒙天君照应我一家上下铭感五内。”
是了翟蒙乃是翟雀儿的亲伯父而刚刚死掉的东昌子则是他的亲传弟子……
赵相山补充了相关信息余慈微怔便觉得海上的气氛愈发地诡异起来。
这个氛围是余慈最需要的。
花花轿子众人抬不如此余慈如何能超然于外获得主导权影响拦海山周边局势走向?
“雾鬼”确实比“咒鬼”的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已经明白余慈的真实目的。
当然余慈更直接的目的已经在心铃魔音终止后达到了。
余慈轻吹口气光珠散为漫天萤火随即散去玄上返照内明咒也就此收回。
和他“打过交道”的鬼铃子或许是周边最知道他虚实的一个有足够的时间权衡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翟蒙到此大半也是来贯彻鬼铃子的意志。
不过听到了东昌子与翟蒙的关系余慈可不认为对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算了。
翟蒙的情绪和意念流向他依稀能够感觉到一点同样是蓄势不发绵里藏针。
所以余慈给他机会。
“翟先生客气鬼铃子宗主客气此事贵宗准备如何解决呢?”
“对天君我们是尊重的。有天君在对俱净坊、洗玉盟各宗我们秋毫无犯天君亦可来去自如无须滞留于此信得过我东支便是。”
翟蒙说得掷地有声可随即就是一个转折:
“然而宗门弟子不能白死我的徒儿不能白死。自今日起一日找不出凶手洗玉盟修士便不用出海了。自我所立之处南北划线南至奇石滩北至北海、东海交界冰线有逾半步者便是害我弟子之同党莫说翟某言之不预!
“翟某丧徒如丧亲如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望请天君见谅。”
说着翟蒙向他躬身行礼礼数做得周全。
余慈笑了笑:“好说好说。”
翟蒙不再多言又对他点点头随即形影俱消。
这个时候陈乔然忽然有些醒悟过来察觉出味道不对了。
魔门东支和渊虚天君这么“你情我愿”把他们这些宗门置于何地?
更重要的是金幢教的位置在哪儿?
渊虚天君的图谋似乎不浅哪!
他有些担忧毕竟金幢教北上表面上是侵占地盘其实肩负着极其隐秘诡谲的任务。
如果纯以金幢教的利益来看:金幢教大举北上打压灵辰宗强占俱净坊份额虽然大半已经得手但立足未稳迎头就碰上魔门东支这么声势浩大地问罪外不能抵御却敌内不能团结一心眼看就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那时候灵辰宗且不论本来保持中立的三希堂、百炼门跳了脚背后的洗玉盟也不能坐视作为打破平衡的“外来恶客”金幢教理所当然地就要承受巨大的压力都可能给抛出去做牺牲品。
故而照理说金幢教这边有着平息事态的迫切需求。
可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
陈乔然若单纯只是金幢教的祖堂经师此时大可冷眼旁观。
渊虚天君想要主导权就让他拿去只要能填平了魔门东支的怨气就好他们大可在后面闷声发大财。
可是为了既定的目标这个主导权万万不能丢掉。他们本来在与灵辰宗的交锋中占尽上风进退自如在周边区域的布置都已经安排下去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哪想到先是魔门东支后又是渊虚天君将拦海山地界的局面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怎么办?
陈乔然心如油煎可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有人出头自然最好。
移星真君心神放松一放松灵机便来:“今日之事若无渊虚天君势必无法收拾灵辰宗上下感激不尽。灵辰宗愿推举天君全权处理东昌子一事以还我宗门清白。”
不等陈乔然回神移星真君紧接着就对百炼门许奎道:“许大师最近拦海山局势糜烂正是缺了一个主心骨也缺了一个裁判。恰好渊虚天君到此又是急公好义、行事正派我愿将近日矿场、坊市份额之事一并交付天君评断你觉得怎样?”
又扭头看三希堂的护堂真人:“孙真人?”
与他话音同往的是余慈似笑非笑的视线。
无论是许奎也好孙真人也罢本来就是中立的姿态如何会因此和余慈对上?很快都点头应允。
至于金幢教那边没有人会对“过江强龙”有好感自然视而不见。
陈乔然暗地里咬牙切齿。
这移星真君真是破罐子破摔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都能想出来。
本来已经临近敲定的事项就此横生变数。
他有心要反驳余慈目光投过来心头一激莫名就哑了。
只听余慈道:“为坊市两万多无辜之人我与魔门东支交涉没有问题。至于你们几家的事务我想不插手。然而……
他像是学“雾鬼”翟蒙话锋一转:“如今事态复杂魔门东支有借题发挥的意思正要我们共御外侮。
“况且如今魔门东支封海俱净坊虽无人身伤害之虞却有存亡之危轮不到计较那些私家利益。所以某些人的某些小算盘都给我收起来。什么矿场、份额暂且压后。事后有什么问题我亲去问盟里如何决议这样如何?”
余慈说得光明正大处处以大局为重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陈乔然听得心里直沉下去脸上又不能露出声色
和移星真君对视一眼看他眼中跳跃的光彩当即别过脸去面无表情答道:
“听凭天君吩咐。”
表了态陈乔然紧接又道:“东支魔头嚣张封住外海等于是断我等生路以天君之意该如何应对?”
话中不免有审视之意终究还是带出了情绪。
余慈说得轻描淡写:
“此事已非你们几个宗门、商家与他们的矛盾而是洗玉盟与魔门的摩擦。自然要遵循旧例由盟中定夺。我在此地镇着量鬼铃子以下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此时便给盟中传讯让他们议个章程是战是和再定夺不迟。”
余慈所言出奇地老成持重一点儿也没有横空架梁后的飞扬气魄。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无话可说。
至于一来一回外海矿场开采不动造成的损失此时也没人敢提。
毕竟引爆洗玉盟和魔门东支冲突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自移星真君以下灵辰宗、百炼门、三希堂诸修士都是应诺。
陈乔然也领着蔡鹄、陈恩表示赞同可一颗心却是直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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