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三月初一, 照例大朝, 帝王大臣五更起, 一系繁琐的仪式过后, 要等到巳时初刻才开始正式议政不在大殿却在东明殿。
大臣们在殿外等按照皇爷的习惯挨个叫进汇报, 建议听命等等之类。
每个帝王因其喜好对大臣叫进的顺序是不同的杨藻对兵部格外在意每次先叫的总是刑部尚书孙绶衣其次户部, 其次吏部其次刑部, 其次礼部, 最后工部。
大朝时间紧, 一般也不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它更像是一个祭礼流程繁琐劳累, 却不可缺。
而作为禁卫的陈大胜在这个日子里却比大臣甚至帝王还清闲。
侍卫们是可以私下换班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一盏茶, 休息休息的。
如此陈大胜照例向后一步余清官站在了门口的位置握刀挺立。
走下东明殿的阶梯陈大胜便听到有人喊他扭脸看过去却是兵部左侍郎曾安榜唤他。
陈大胜过去认真施礼道:“卑职见过大人却不知道大人唤我何事?”
曾安榜与长刀所交情一向不错从前陈大胜他们刚发起那会子他与郭谦两人就没少照顾老刀们。
看陈大胜过来候召的众位大臣便好奇的看他们。甭看都站着能够被皇帝候召可以跟皇帝单独说心里话的便都是重臣。
陈大胜是兵部的人曾安榜对他自然是不客气便开口道:“飞廉身上可戴了醒脑清心的常药?”
禁卫这活说苦也不苦说难也不难就是常年煎熬加上不在室内便偶有状况。
像是陈大胜他们这种主官就喜欢在上山带常药止血的风寒的中暑的按照季节区分。
陈大胜打开自己的小牛皮褡裢从里面取出一小瓶清心丸递给曾安榜。
曾安榜心里焦躁便当着众人倒出一粒干咽了下去。
其实像是他这样的重臣当众吃药是大忌一来大臣们不想告老就能做很久的官若是露了身上有疾的行迹不是皇帝干掉你便是政敌寻漏洞干掉你。
对于皇帝来说大臣是可以替代的而对于大臣们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毕生所求一旦落座谁又想起来。
便是在家里咳出血已是白发苍苍大臣都能大朝之上脊梁笔直站立两个时辰都不带晃悠的这是为官的基本功了。
看曾安榜吃了药陈大胜便关心的问了一句:“大人?您可是有事?方不方便说?”
曾安榜无奈叹息:“飞廉啊咱们兵部大祸临头了什么方不方便怕是过了今早便天下皆知了你可知东坦西坦各部落联手入侵左梁关失守守关大将上官翼之战死左梁关往西四县被袭我边民死伤无数……”
陈大胜是个军人闻言当下大惊他眉头紧拧回头看了下大殿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曾安榜叹息:“五日之前适才八百里加急才知。”
陈大胜没有多言对曾安榜还有兵部列位同僚点点头扶刀转身离开。
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参与进去的事情。
今日的早朝格外昂长孙绶衣被叫进之后兵部众臣便挨个进去再没有出来。
后有太监出来传旨召户工部尚书入内议事其余列部无要事便先退下今日主议兵部之事。
如此六部四品上大员认真施礼之后告退。
甭看互相认识就绝对不会交头接耳的状况大臣与大臣之间都是少说间隔三尺距离上百人走路官仪自然不消说然足下无声来去极快互相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言语甚至眉目之间的碰撞。
有交情事情私下约了私下交流在外他们一贯如此。
只有五品下站在院子里的那些臣子才会些许闹哄哄的往外走用佘青岭对陈大胜的话来说官入四品之后便是漫长的需要独立思考独立成长的寂寞阶段。
你所做的事情你所见到的世面是你从前所依赖的军师幕僚都看不到的一个阶级他们的经验对你来说已经是无用了。
若再依赖外力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东明殿的石头阶梯后面是个三角的斜屋内卫占用此地建了一个可以休息暂时瞌睡的地方。
甭看这个地方有时候刮风下雨四品上大臣们在外忍耐候召之时可以半躺在这里喝一杯热乎的甚至可以睡一会那就是一种微妙的特权感。
当然阶梯后面不是个好去处便是让人家老大人们进来躺躺人家也未必愿意。
陈大胜不计较这个进来便半躺着受了小太监烧的一杯热茶吃了一块点心还在屋角的马桶里放了一些水。
其实他这两天心情莫名慌乱还连续做一样古怪的梦他就梦到兄弟们都不见了天大地大他也了无牵挂在梦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还有爹还有媳妇……他身后是焚烧损毁孤城他带着一群伤病站立城门之外。
而对面看不清是谁只有一片荒芜的黑色还有稀溜溜的马鸣是自己斩杀的那些战马冤魂来复仇了么?
仔细看去却不是那是一双双属于人与魔的眼睛他们就要来了……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为何胸中却憋了一口能灭万军的烈性之气。
那口气息抒发不出去他就给气醒了。
矮门被推开余清官进来看见他便说:“二典跟有贵上了老柳调了三班我看今儿要到宵禁才能出去了。”
陈大胜给他让开个地方余清官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往年都是秋后出事今年也是怪了怎么这时候来?”
陈大胜抬眼撇他:“知道了?”
余清官点头:“恩都知道了老柳往日躲懒都在外面溜达今儿也不敢躲了。”
他指指上面 :“窗户那边听着呢。”
陈大胜看看头顶忽问他:“清官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么?”
余清官微楞后笑道:“头儿这话说的咋不喜欢老娘婆娘儿子丫头热菜热饭夏有凉衫东有皮袄不冷不热合合适适从前做梦的都不敢想现在偶尔做梦看到自己还在长刀营就能给我悲愤死!”
陈大胜失笑。
他俩正说着张民望的干儿子汪享进来问陈大胜:“小祖宗今儿怕是拖的时候长了咱能跟灶头叫些东西垫饥您看您想用些什么?”
陈大胜略想下便很习惯的吩咐:“这时候就收敛些吧皇爷今儿起脾气都不会太好就让他们卷几十张肉饼再预备些水囊给金吾卫都分上些水也不敢多喝屎尿屁也夹紧再提两个恭桶过来预备着这边的炭火别熄了哦今儿都长点心往日马虎也就马虎了今儿便是我出错照样落不到好知道么?”
汪享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离开。
等他出门余清官才悠悠道:“托咱老七的福最近也没少去国子学听课我记的先生们说起边疆的时候就说坦人他说坦对我们来说是个好字坦诚又坦然可对于左梁关坦河那边坦就是个恶心字儿了都恶心咱几百年了。
自古那地方的小人就闹心咱内陆国富兵强他们便带着朝贡来叫爹咱遇到难处他就开始撩拨前朝是个孙子一人吃饱管你边民死活他们不亡谁亡?头儿您说是不是?”
陈大胜点点头:“圣人早说小惩而大戒小人之福历代战事有一场恨的也不会这般大胆……”
他说完站起离了这夹角屋子又殿外值更便听了皇爷一整日的怒骂。
就连陛下的宠臣文凤书都挨了一天的骂。
没办法大梁初立百废待兴又举全国之力支持常免申平了三年叛就穷打不起。
东明殿内重臣被骂了一天等到散了的时候真就到了宵禁时间了。
陈大胜跟老大人们一起下来的就远远的看到几位年龄大点的老臣站了一天强忍着难受出了宫见到来接的婢仆直接就脚下虚软是被人抬抱上车的。
他一个人回的郡王府打发了人去亲卫巷告知父亲还有媳妇儿近一月怕是回不去了。
只没想到第二日从宫内值更回来媳妇跟老爹却已经到了。
看到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陈大胜心情倒是好了些赶紧内里卸甲又匆忙洗漱他这才上桌吃的狼吞虎咽的。
佘青岭安静的帮儿子添菜一边添一边劝他:“你慢些吃。”
陈大胜摇头:“皇爷满嘴是泡今儿夹角都没人敢去就都站了一整天可饿死我了这都多久没挨饿了。”
坐在一边的七茜儿依旧是一副利落样儿她肚子还没有显就是感觉到硬硬的。
听到陈大胜说挨饿了她就说:“不然明儿给你带点充饥的上去?”
陈大胜却摇头道:“皇爷这两天也吃不进东西……”
不待他说完佘青岭便重重放下筷子哼道:“呵~他活该我早就说常免申那边战线不易过长国力不可消耗过分可命九思堂缓缓渗透他也不听非要光明正大打难不成兵者诡道那个诡真是鬼祟?这帮子死读书的害人不浅!好了这一折腾就是四年老本都没有了我看他该如何是好!”
心里怒火顿生他站起来便大步出去了。
七茜儿很少看到爹发这样的火便走到桌边坐下给陈大胜的饭碗里添一点汤水他喜欢汤泡饭。
“爹很少这样发脾气。”
陈大胜点头有些心情沉重道:“今日加急边关又有两城失守坦人……”他表情有些狰狞道:“坦人屠城了。”
说完这人低头又呼啦呼啦吃了比往常多最少三倍的饭。
这是从前落的毛病每次临战之前都当是断头饭在吃。
陈大胜想战!
七茜儿看他这样心情却十分微妙要知道这一站其实是陈大胜失去兄弟的初战可上辈子大梁却没有这般狼狈那叫上官翼之的手里有猛将就强拉战局与东坦西坦人互相损耗兵力而陈大胜的兄弟便一个一个的消逝他自己二十年岁月连他这条命都砸在边关了。
七茜儿摸摸肚子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是大梁人是不喜欢屠城这个词汇的。
谁知道失去那六个城池里有多少老太太又有多少安儿。
这夜很回避进宫的佘青岭就主动入了大梁宫。
他进去的时候皇爷正在殿内喝闷酒萧贵妃与曹皇后不放心就在偏殿等着。
看到佘青岭便齐齐松了一口气她们站起来与里面告退并告知皇爷佘青岭到了。
却不想一件重物砸在门上皇爷在里面怒吼道:“叫他回去!朕没有笑话给他看!!”
曹皇后没有帝王宠爱闻言脸色便白萧贵妃却有胆子拉着她就走。
待周围人都走了佘青岭才背对着殿门慢慢坐下。
没多久张民望捧着托盘给他放下一壶酒。
这对兄弟便一个门内一个门外的开始喝了起来。
一壶酒下肚佘青岭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说:“陛下也是头一回做皇帝不赖你……”
殿内人被呛住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佘青岭的语言懒洋洋的很是放得开:“人生下来就是来世上吃亏的吃亏多了以后就懂了坦人问题不在今朝乃是前朝不管不顾把他们喂的太饱您是个穷人喂不起了就出问题了……”
“你笑话我。”
“没有臣弟笑话自己呢他们说我目中无人谁也看不起其实呢臣弟也是内里虚无这才强撑了脸面先吓唬住旁人他们就不敢招惹我了……”
“你说坦人?呵朕到想吓唬可是大军一动粮草先行现下种子刚落地官仓里那点底子你比朕清楚……”
“内外两地互相纠葛几百年若臣弟想许是最初就是想吓唬可是刀子下去他们发现这就是一块豆腐便上了瘾……”
“……郭小山也是这么说。”
“他?还说什么了?”
“没用的话皆是没用的话哎~!”
佘青岭嘴唇勾勾不愿意给旁人添什么意见就陪着皇爷喝酒一直喝到醉倒这夜歇息在旧处。
自这日起八百里加急一日少说五次边民惨状已经逐渐通过镖行行商的嘴传入燕京。
为稳民心兵部集中部队操练可所有了解内情的人却都知道支持几万人马出兵的银子粮草朝廷是没有的。
这日下朝回家陈大胜又从家里寻了酒出去晚上又醉着回来。
七茜儿问跟着的亲兵在哪边醉的这人道有边关送急报的军士进京陈大胜跟柳大雅去探望问了一些边关的消息便与那军士一起喝醉了。
这亲兵越说越难受最后就忍不住呜咽道:“夫人坦人~不要俘虏他们不掠人就是女人他们都不要……”
七茜儿听到这里便一身木然。
既不要俘虏也不抢人那结果只有一个不留活口。
这夜七茜儿在月下摸着肚子站立许久。
她从前只是个怯懦妇人只知道夫君是边关守将只知道夫君兄弟皆战死她甚至从来不深想不也根本想不到老刀这七人在边关到底是什么作用。
今生她用六个字改变了老刀陈大胜升官发财却想不到万想不到……没有老刀的左梁关会腐朽成这样?
怎么可能?就怎么可能坦人是千军万马啊他们不过七人区区骨肉之躯那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阻隔坦人于关外?
谁在这里面起了关键作用?又用的什么方式?
死了那么多人七茜儿又身怀有孕难免心里想的极复杂那一阵阵的孕吐便又来了。
又接连五日朝廷氛围越发的紧张大梁不缺将帅能打的一堆然无法出兵。
这日离开家中数日的父子终于归家晚饭之后佘青岭命人将七茜儿还有陈大胜都喊到了曲子碑前。
陈大胜进门起就不太敢看七茜儿他坐下佘青岭却伸手拿起酒壶与他倒了一杯酒笑道:“胜儿尝尝这酒。”
陈大胜才过几天好日子他也吃不出个好歪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儿子喝了佘青岭便又与他倒了一杯说:“我儿可怨为父?”
本一声不吭的七茜儿刹那惊愕她猛的抬头看向这对父子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腹。
佘青岭不敢给儿媳妇倒酒却提了新杯与儿媳妇倒了一杯白水站起双手捧着与七茜儿道:“大胜媳妇今日下朝我……我给陛下出了一策……”
那一刹七茜儿便知了这几日坐卧不安就总觉着要来一事这事它终于是来了。
她愕然接杯没有喝却把杯子缓缓放在案几之上又坐下了。
陈大胜吸气就撑出一些笑对七茜儿说:“媳妇这事跟咱爹没关系其实是为我好的我如今仕途根基不稳拿不出更大的立身功绩从前的功劳那都是在谭家军立下的也算不到今后……”
七茜儿压抑怒气伸手拍桌低吼道:“这都十几天了!你们两个就来来去去把我当成个外人我是左问你们无事右问你们让我该吃吃该喝喝?怎么现在有个结果了?您们这是只会我呢?”
陈大胜被无名气流冲的仰脖就躲佘青岭看儿子没出息便一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而陈大胜也直不起腰还讪笑着扶着七茜儿讨好道:“莫气莫气都是我的错你小心些莫要惊着我们的安儿好不好?媳妇儿?你着急咱安儿就着急你难受咱安儿就难受……”
七茜儿吸吸气眯眼捂肚子想难不成我们母子真就是个孤儿寡妇命数?
耳边却传来陈大胜的声音道:“媳妇儿其实此事也不怨咱爹我自己私下都找了三次皇爷想请战边关的不止我兄弟们也都一个意思咱大梁不能乱啊……”
七茜儿睁眼看陈大胜道:“那是千军万马你当我是傻子?朝廷出不起兵就是个表面光可你们几个就是去了……又有什么作用?给人家垫马蹄儿么?”【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