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色的天与被白雪覆盖的大地渐渐像彼此消融般连成了一起。
苏凛伸出了手。
凝滞的光芒均匀地洒上他的面庞宛如一条湛蓝色的天路。
他的动作很缓慢却很坚定在当初画那座飞艇的图纸时他握笔的手也是这样稳。
在米迦尔颤抖的目光中他将掌心贴上了米迦尔的额头。
米迦尔眼中蓄着的热泪落下了。
他觉得老师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春日的暖风中星光照耀的大地上……他应当在所有人的敬仰中死去他应当有喜欢谁的权利有在这片被他拯救了的大地上继续活下去的权利。而不是在这里在寒冬在这偏僻无人的小巷在人们的无知无觉之中死得无声无息。
……他才刚从云上城独自下来。
……他应该受到居民的夹道欢迎应该举行盛大的庆功宴会而不是这么突然地孤单地只在一个人的面前选择死亡。
他明明是英雄。
哽咽声忍不住从米迦尔的喉间溢出他看着青年眼中恍若能够包容万物的光。
“我已经无法负担这份海妖灵魂的恶意。”苏凛的手停在了米迦尔的额头:“——不必再说这些杀死我吧我如果不死只会被这份海妖的恶意改造成一个可怕的统治者。”
“……”
“很抱歉米迦尔我将抹去如今的你让你沦为‘永生’的容器。”苏凛说:“我会将我最开始的记忆灌输给你你会成为最初最年轻时候的我……你明白你要做什么吗?”
“是的老师我自愿……我也无法承担这份恶意时我会寻找下一个人让他杀死我继承我的一切。”
苏凛露出了微笑。
他的笑容有些疲惫血丝涨在他的眼底他转过头再度看了一眼熟悉的故土。
风雪中看不清晰的天看不清晰的房屋看不清晰的王城与远山。
但他仍然能记得从这里往外看左边的方向是凯尔街的商业区有着整个东区最好的草糖。右边的方向开着一家熟悉的烤肉店他曾在那里和学天文和工程的学生们聚过餐。
背面的方向是略高一筹的王城城墙之后居住着曾与他告别过的年轻公主有忠诚的王城骑士常在那片区域巡逻。
正对面的方向是一条横向的运河跨过去便是南区的青石砖路。前些天这里曾停着一架巨型飞艇一座载着无数人希望、将生与死的界限生生划分而开的云上飞艇。
那条青石砖路曾聚集着欢送的居民。
居民之中曾有一位扎着浓密黑辫子的精灵般漂亮的少女。
在热闹的送行人群之中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勾子一般将他的回忆勾在了她那便再也移不开。
而那片流淌着的生生不息的河里
曾有一瓶束满雏菊的沉底的陈米酒。
……
他的视线悠远极了也清明极了。
眼前的风雪阻隔着他的远眺他却像跨越了那片走不到的地界一般望见了那片离他很远的地方。
在上飞艇后他打听过。
东区十三街勤劳的少女。
她会在清晨时在那条缓缓而过的河水边洗衣于正午太阳最烈的时间在门口晾晒各色的衣物。
咸鱼和各类海制品晒在她家门口她会踩着木鞋汲过门口的小水坑去隔壁的街上买糯米和盐。
傍晚她站在门口等待出海的父母归来血红的夕阳洒在她的肩上那模样格外得美。
或许之后她会遇上一个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人。他或许是位勤劳的渔夫或许是位英勇的魂猎。
她的爱情将得到周边人的祝福她将儿孙满堂以一双勤劳的双手供她幸福一生。
她那安稳而幸福一辈子将是普拉亚千千万万居民的缩影。
无论年轻或衰老穷困潦倒亦或富贵荣华。
她可以是每一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勤劳与热爱和平的居民。
灾难将放过他们海妖将避道而行有了节约下来的资源人们的生活将安定富足。
这片广大的土地之上苦难和疤痕都将不必有。
山风勾起云雨月色牵引潮汐普拉亚的一切都将延续。
而那个年轻的少女……她将平安长大她将嫁人生子她将与爱人白头偕老愉快地与其共度余生。
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她都能或欢喜。或忧虑地真正渡过。
她的年华不必被迫定格在最年轻的时期她的青春可以在时光的消减中渐渐隐去她可以尽情享受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刻痕。
当然会有人亲吻她也愿意拉过她的手虔诚地刻下彼此的爱意。
当然会有人爱着她的肉体与灵魂当然她会享受灿烂而安稳的余生。
……而他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些。
没有人是天生的牺牲者。
……但他愿意成就这份后天的牺牲。
厚重的风雪中
他的手掌终于亮起了湛蓝的光。
灿烂的蓝色海妖灵魂在他的身上浮现透过他的手臂手掌手指如同一条蓝色的溪水缓缓汇入了米迦尔的额头之中。
雪花不再流转树影无风而滞。
一片灿烂的光影间他眸中涌动着的色彩渐渐透出与白雪同色的宁静来。
他的面目变得苍老头发渐渐变白身上的皮肤开始皲裂、腐败。
他的身骨渐渐瘦削、干瘪下去被这光芒涿洗得变形。
他的身上生机如同冰雪消融一般一点点消退下去。
至始至终苏凛的视线一直没有动过只是静静地以一种近乎安详温和的神情凝视着那片东区的土地。
风雪落上他的眼睫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而下一落而逝消失在剧烈燃烧着的蓝色之火中。
灿烂而盛大的火焰中没有人看见这滴泪水。
“做得好。”
他说。
血色从他的脸上消退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一切的时光凝滞其中再也没有他爱着的人和事能于其中跃动。
被灌注海妖灵魂的米迦尔已经泪流满面。
他身上的生机正越来越浓烈旺盛。他的金发缓缓被染成了漆黑的色泽五官渐渐开始扭曲、改变身上的气势一点点攀升而起犹如升腾的烈火。
在苏凛白发苍苍躯体完全腐败之后米迦尔已经完全变成了苏凛最年轻时的模样。
……他变成了苏凛。
第二代的苏凛。
湛蓝的美丽的宛如天神塑就的海妖融入了他的身体米迦尔睁开了已然变得暗金色的眼睛。
而面前那原本的青年人已经化为了一滩血肉。
……
【“苏凛。为了确保普拉亚接下来的和平魂猎首领、皇室贵族、皇家骑士团长、普拉亚护卫队长等重要人物包括你的哥哥和父亲……他们都不能跟着你上船你已经和他们道别过了吗?”】
【“道别过了。”】
【“以什么名义?”】
【“远行。”】
【“……你还是满怀希望啊。”】
【……】
【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船长在公主的面前露出微笑。】
【“公主。”他轻笑着说着:】
……
【“没有到达旅程的终点我不会认为死亡就是我的结局。”】
……
化为苏凛的米迦尔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无比清澈像是最年轻时期弛舟远航意气风发的青年船长。
他将地上苏凛的血肉装进了一个红木的小盒子里完成了这个极为简单、孤单无人注视的葬礼而后在风雪中转身缓缓远去。
风雪愈大。
房屋披上洁白素装城墙像条沉睡的巨龙卧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冷风吹来了一阵喧哗的市声夹杂着人们的欢笑。远远的风雪之中港湾的水面像霓虹似的闪着光芒渔船的白帆时隐时现。
戴着白面具的青年怀抱着那枚无比轻巧的红木盒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这片无人的小巷。
死寂在空气之中蔓延风雪压上他有些佝偻的脊背。
他微微弯下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中与沉寂的黑暗融为一体。
眼前的白光渐渐弥合、消失。
这一幕结束了。
……
在过去了数十年后米迦尔也承受不住灵魂中的恶意。
他在那个时候已经被完全同化成了苏凛原先属于米迦尔自己的记忆已经模糊。
临死前他在王城的地下室写下遗言。
……
【我欺骗了教皇和郁金香公主说我要出海寻找破解结界的方法。】
【然而我只是想一个人去死罢了。】
【那个人……那个自称魂猎的小子在他对我出刀时我没有抵抗。】
【他重伤了我撕走了我手里的半张地图。】
【……然而他大概没有想到我只是想让他杀死我罢了。】
【我不愿意再承担这样的重任……它已经快要将我压垮。我已经渐渐分不清我到底是从前的米迦尔还是如今的‘苏凛’。】
……
【就让那个杀死我的自称凯亚的小子成为下一任的‘苏凛’吧。】
……
嘉尔德后来的丈夫凯亚成为了第三代的苏凛。
他抢走了奄奄一息的米迦尔的半张地图在米迦尔死后他的脑子被涌入了苏凛的大量记忆。
他无法支配着过于庞大的记忆和左右摇摆的情绪他按照原计划出海上了一艘去亚特帝国的船。
属于凯亚的怯弱的情绪使他不敢返回普拉亚不敢面对被欺骗的公主和教皇——他选择了在亚特帝国定居并在那里生活了数十年。
在凯亚被同化的过程中苏凛的记忆渐渐占了上风他蛊惑了亚特帝国的公爵获得了子爵的假身份但又限于凯亚的怯弱他在隐姓埋名地生活与返回普拉亚之间反复挣扎。
……终于有一天他完全变成了苏凛。
属于凯亚的部分消失了。
他筹谋了一场夺船计划转化了s级魂猎与一众贵族们登上了那座帝国不灭的明珠并在海妖灵魂的帮助下携走了帝国最为重要的亚特之石让它得以安然保存。
而与他同行的
……正是如郁金香一般端庄美丽的没落小姐。
【萨娅。】
而在普拉亚本该幸福一生的东区少女没能等到她的丈夫没能与她的爱人共度余生。
苏凛在祝福她后他的第一代继承者无法避免地亲手毁了她的幸福。
她守着卧病在床的女儿和前往前线的儿子
……直至齿牙动摇白发苍苍。
……
而无论如何无论用着什么手段牺牲了什么。
在这片历尽沧桑的土地上和平一直延续了下去。
“苏凛”活在了人们的传颂之中被立碑、立名并成功成为了传说里的一名光荣的英雄。
一个被传承而下的符号一个被人吟咏的名字一个刻在石碑之上的记号他将自己视作了这片土地的一块砖石。
他曾在盈满笑声的喧嚣海风之中一步走入黄昏的金色背对着朝夕相处的伙伴和同事走向了飞艇的方向再未回头。
涛声如鼓笛声如雷。
夕阳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肩头曾如火焰一般红。
他贯彻了世代的理想守护了土地的和平死在灿烂的万家灯火之中。
为承诺
为秩序
为爱。
他是这片土地之上千千万万牺牲者的一处缩影。
或公正
或仁慈
或愤慨。
……
……
【有关我的故事很长很长……我所后悔的事情也很多。】
【——究竟什么才是保护我热爱着的人们的方法?牺牲平衡还是仇恨?】
【究竟什么才是维护一个族群生存下去的动力?而失去了信仰在虚幻的梦中活着的他们是否还算我热爱着的那些人们?】
【在我死前的这一刻我也无法将其想明白。】
【我亲爱的继承人很抱歉将这个任务交付给你。】
【无可避免地请你成为我而后……】
【——用你的生命你的血肉你的骨你燃烧着的灵魂你的一切无畏地、勇敢地、决绝地——爱着这片土地。】
【为哭嚎着的人们而争为笑着的人们而活。】
【因你的剑你的意志你的羁绊——】
【……以守护这片千千万万痛苦者的热土。】
……
……
【正如我】
【……正如千千万万的“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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