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咸定二年五月初。
战祸已远走大半年关中复有了安定之态。
长安府署中一棵银杏树下摆着棋盘。
“廉中郎廉中郎由宰相到一幕府中郎你也甘之如饴?”
“吴公眼界浅了今日是王府中郎来日依旧是一国宰相且不仅是一省之宰相我哪就亏了?”
“到如今遮掩都不遮掩了?”
“那吴公说如何办才好?不如请公恢复姓名再列宋国宰执之位请宋天子下诏平叛?”
吴潜不答自摁了一枚棋子。
廉希宪看着棋盘不由沉思破棋之法喃喃道:“棋力高超晚辈自愧弗如可惜公如此高的棋力犹救不回赵氏社稷。”
吴潜又不答拿起廉希宪放在一旁的羽扇自扇着风。
廉希宪又道:“平陵郡王至少还是宋国诸侯名义在吴公为他效力也不是叛宋。至于往后……吴公这年岁也管不了了交由我们年轻人便是何必杞人忧天?”
听了这话吴潜竟是笑了笑眼中无奈更甚。
“若解不了棋善甫便认输吧今日是下棋嘴上占便宜无用。”
“上善若水顺势而为啊。”廉希宪感叹道。
两人开始收这一盘棋吴潜也是真的无奈。
李瑕起势太快了一年收复陇西、关中一年加封郡王根本已难遏制。
“山西、河洛一带如今是阿合马在主持新得到的消息阿合马罢免了商挺、赵璧。”
“这个色目人老夫不了解善甫说说吧。”
“不愿多谈他。”廉希宪眼中闪过厌恶之色道:“与他相比吴公平日骂的贾似道可称是谆谆君子。”
“才能如何?”
“比我不守规矩。”
吴潜拈着棋子想了想心中已大概能勾勒出阿合马的样子。
文才稍弱于贾似道但行事更肆无忌惮。
“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啊。”
“吴公不必惧他。”廉希宪道:“恰似有贾似道使公得以归郡王。今恰有阿合马已逼得亳州张五郎又逃至郡王麾下。哈上善若水上善若水。”
“于忽必烈而言中原形势该以稳妥为重不宜用阿合马这种爱排除异己的。这便与由急功近利的贾似道当权相类。”
“至少贾似道出于公心。阿合马全凭私心罢了。”
“……”
两人各自骂着他们厌恶的政敌仿佛要确明自己的那位政敌才是最可恶的。
当今南北两大名宿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有失风度。
但这般聊着就是高兴。
最后吴潜愤愤又按了一枚棋子道:“不分地域族群到处都有奸邪之徒。”
廉希宪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又快输了。
“郡王已请封刘黑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调张珏来关中我马上要往陇西了。”
吴潜摇羽扇的动作顿了顿道:“往后无人能与老夫下棋了。”
“望吴公治理好关中使府库丰盈来日郡王可大败阿合马收取河洛此为你我所共盼。公务还忙告辞了。”
廉希宪再看了棋盘一眼拍了拍膝盖起身离开这院子。
吴潜笑了笑自仰在椅上。
他发现自己近来忧愁国事的心思淡了许多年老体迈更想念的是儿孙故友……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
~~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
李曾伯出了船舱看向眼前繁华的临安码头喟然叹息。
他时年已六十又三了。
总领两淮、宣抚四川、制置京湖、安抚广西、转运沿江一生都在转战三边。
淮东淮西又四川广西京湖又沿江。
但李曾伯不像吕文德那般战功赫赫他更擅长的是治理、警戒、守备。
若朝廷能翻出他过往的折子看一看会发现蒙军攻四川、大理、自杞国、两广……几乎蒙军的每一次斡腹之谋他都曾洞悉提醒朝廷早做准备。
余玠曾多次得他支援、蒲择之出自他的引荐、刘整曾在他麾下立功……
牟子才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贾似道、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绝非言过其实。
李曾伯在朝堂上并无势力入仕至今已是第三次被褫职了。
因他不是进士出身。
所谓“以一身横当荆蜀之冲屹然如长城万城”之功臣也就是中枢想免就免的“同进士出身”。
下了船自有胥吏上前来接。
“可斋公当面平章公今日得空可赐见请吧。”
李曾伯哼了一声随来人往枢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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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似道近来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新政颇有成效。
他原本打算拿出自家一万亩良田但感受到压力干脆将家中两万亩田地一股脑全充作官田。
堵住了朝中所有反对者的嘴。
连饶虎臣也深受触动拿着几亩职田也想支持贾似道本以为这老迂臣终于转而支持自己有心提携他复相。
不想一番长谈两人还是政见不合在具体的革弊方案上多有异议。
“宗召且看今已赎回公田三百余万亩卓见成效但远不足数额如今只赎买有官职之门户然已有诸多官员将田地寄于亲眷门下当我等不敢收无官之家田地……”
“贾平章何意?收田不论官民?不可啊!一旦开此例则百姓之田必为胥吏所强购万万不可!”
“……”
谈到后来饶虎臣不肯相让终是又惹怒了贾似道。
“贾似道!你操之过急祸国殃民!”
“国事危急你给我睁开眼看清楚!”
“……”
“饶虎臣!你给我滚滚!慢着你今日若走出这道门我削你二秩、夺你祠职你归乡也无官身死后无谥!”
“哼!”
饶虎臣头也不回。
滚就滚吧本也不是一路人贾似道也不需要这种迂臣相助。
老而昏庸亳无胆魄惯会在旁冷眼相傍不足与谋。
收公田、罢和籴国库可由公田收入不需再剥削平民大宋积弊正在被肉眼可见地改变……
“平章公李曾伯到了。”
“我便不愿与这些迂人打交道。”
贾似道吐了口长气揉了揉脸又召李曾伯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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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曾伯与贾似道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任京湖制置使的贾似道调任两淮制置使知重庆府的李曾伯调任京湖制置使。
换防之初两人还彼此欣赏对方才干。
李曾伯给了贾似道极高的评价。
“十年江汉之经营万里巴渝之声援……规划大则事事备识见远则着着高。古社稷臣其犹劣诸今公卿间谁出右者?!”
彼时贾似道作为孟珙亲自举荐继任京湖防事的人选也担得起这评价。
李曾伯还为此作诗云“白羽一挥新玉帐朱帘半卷旧红楼。此行整顿乾坤了公衮莱衣正黑头。”
但就在换防的第二年两人便发生了政见不合。
当时襄樊残破李曾伯认为“襄阳天下之脊古今重地南北必争”必须恢复襄阳防御。
贾似道则以“孤垒绵远无关屏障”为由反对。
李曾伯不听贾似道便出手阻挠三年后终于将李曾伯调任他方自己插手京湖事务调任嫡系吕文德为京湖统帅。
两人从此积怨愈深渐至不可调和之地步。
李曾伯早早便看出贾似道根本就是狂妄自大容不得半点忤逆量小贪权。
今日过来遇到饶虎臣怒气冲冲离开李曾伯与他稍聊了两句最后只道:“贾似道早晚众叛亲离。”
“可斋公慧眼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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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似道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李曾伯进来也不起身相迎。
他年纪小于李曾伯但官位一直高于对方所谓“公衮莱衣正黑头”。
“长孺兄有失远迎了。”
“休要惺惺作态!”
李曾伯毫不客气在贾似道面前城府也不要径直指向贾似道喝道:“传言循州知州刘宗申毒害履斋兄可是你主使?!”
贾似道捧着茶杯淡淡道:“吴潜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我毒杀他做甚?”
“若我查清此事……”
“今我以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召你入朝欲谈国事你若还是大宋臣子休在我面前捕风捉影不知所谓!”
“哼!”
李曾伯重重一甩袖子怫然不悦。
贾似道最烦这些人动不动便摆出这姿态眼露轻蔑吩咐人端上一叠文牍摆在李曾伯案上。
“今我请官家起复长孺兄为的是李逆之事……”
“有本事次次诬陷我倒不必再起复我。”
“长孺兄至少比三京败事者有才干。”
李曾伯太烦贾似道这种每每讥嘲、羞辱别人的性格了。
他摇头不已只觉贾似道已不可救药。
“贾似道我再劝你一句轻慢天下人者天下人共弃之。”
“我也劝你一句别那么执拗不然你早拜相了。”贾似道又讥嘲了一句喟然道:“我若肯听劝泯然于士大夫矣。”
“呵你若肯听劝当年莫远调我离川蜀、京湖李逆何至于此。”
这“李逆”二字入耳贾似道安心了些。
这一次他难得向人服了软无奈地闭上眼喃喃道:“长孺兄我承认你当年恢复襄樊防御是对的可以了吗?”
李曾伯摇了摇头又叹息。
贾似道不得不又道:“襄阳据南北之要如长蛇首尾之呼应已为当今天下之棋眼你目光长远洞悉局势你是对的……满意了?”
“你若真心悔改该调我任京湖而非陇西。”李曾伯道:“无非还是因我不是你嫡系。”
贾似道闭上眼耐着性子道:“长孺兄不肯救大宋社稷?”
这次换作是李曾伯良久无言。
积怨至深至久的两人不得不再协力一次。
原因只有一个……李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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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曾伯贾似道心情愈发恶劣。
平生屡次被挫败自尊都是因为李瑕!
“李逆近来有何动静?”他招过廖莹中开口问道“为何许久不曾向我禀报李逆之事?”
“平章公不是说若非大事少谈李逆……”
“说。”
“倒也无甚动静有些走私商贩屡下襄樊……对了临安倒有桩小事妖妃病重了。”
“全蔓娘那老蠢妇还未羞愧而死妖妃倒病重了?”
“平章公慎言!”
“呵李逆敢弑君我骂两句怎么了?”
贾似道眼中闪过一丝思量喃喃道:“这种时候妖妃病重了?”
“平章公依学生所见那李逆与妖妃这两人如何看都像是……”
“嗯假不了我这捉奸的眼睛一看……”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想到李慧娘没来由一阵烦闷那讥嘲的话语又说不出口。
“想必要假死往汉中?”廖莹中又问道:“是否拦上一拦?”
“拦她做甚?祸国殃民的祸水到了汉中才好。去瑞国长公主府下封拜帖邀长公主蹴鞠。”
“是……”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拾起一颗鞠球到院中只踮了两下忽感到殊无意趣于是自扶着石桌在地上坐下。
饶虎臣、李曾伯、阎妃……昔日的政敌又走了一拨临安仿佛有种曲终人散之感。
“怪哉啊长江水分明是自西而东奔流近来为何总觉江水往西倒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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