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桢突然的高声,把惜墨吓了一激灵,不小心将案头的一盆‘淡月横斜’打落,乱石碎瓦梅枝苔土泼洒一地。
搁在福宁殿的盆景,多少顺从着赵桢的意趣,尤其供在案头的,必是主人情愿朝夕共处,增添春意之物。她承担不起,刚要跪下谢罪,颢蓁便横了她一眼,将惜墨的动作硬生生拦在半空。整个房间里独有颢蓁的声音在飘荡:“笨手笨脚,退下!”
惜墨知她在先声夺人,以防自己挨罚,便满嘴求饶着离去。颢蓁不曾看她,目光在染脏的花瓣做了片刻停留,接着划到自己脚边的章奏上,又划回赵桢的脸,四肢其余地方动也不动,声音里却有冰川万丈:“陛下,章奏岂是可以随便朝妾身脚下扔的?”
赵桢也盯了会儿心爱的盆景,再盯向她始终高傲的双眸。今时今日,她依然在他面前擅作主张,令他怒火更甚,于是手指着章奏喝道:“自己看。”
这举动实在太折损皇后的威望,颢蓁根本不可能理会。
她昂起头,眼神穿过赵桢的肩膀,已然估到了里面的内容,遂冲面前大声喝唤:“周成奉,你瞎了吗,还不给本殿捡起来!”周成奉瞧了眼赵桢的脸色,躬着身子将章奏拾起,双手呈给颢蓁。颢蓁并不看:“无非是些喜欢背后褒贬的人说得肮脏话,哪来得放回哪儿去。”
周成奉左右为难地愣在原地,赵桢让他把札子交回,吩咐道:“你也退下。”待人离开,他冷笑说:“别人讲得尽是肮脏话,你最干净。”他痛恨她这目空一切的态度:“也是,你纵容着家里人替你受献民地,手上自然干净。”
“家里人?”颢蓁傲岸的眉眼左右缓缓一挪,“陛下最好能讲得明白一些。打唐朝起,郭氏一族在代北历代皆是酋长,根本不缺良田,何曾瞧得起那些无名白地,更哪来受献一说?”
赵桢将章奏翻开扫了扫:“英国公(郭崇,颢蓁爷爷)家中不会,辽东李氏却未必。”
辽东李氏乃颢蓁娘亲一脉,祖上因避免唐末动乱躲入高丽,建立大宋后又与效忠朝廷的折氏积怨长达数十年,此刻从赵桢的嘴里蹦出来,颇有旧事重提的味道。可李氏人员庞杂,非要与颢蓁家攀扯关系,也不甚容易。
怎奈颢蓁有点沉不住气,听他无故扯出母家,便两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走札子,口中说着“我倒要瞧瞧是哪些欲加之罪”,然后一行一行的看了起来。
只见内里的确书写了几个人名,几方田地,可没一个是她认识的,她暗暗吁了一口气,嘴里问道:“陛下可曾查证过真假,可曾查证过这些人与妾身的关系?是,妾身承认,但凡能做下这等欺瞒夹帐的营生,必是仗着盘根错节的情面,哪就轻易知晓了。可今天陛下既然要追究,就劳请追究到底,否则,任凭是什么高官贵宦,皇后的清誉,容不得半点质疑!”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颇重,目光炯炯迫人。
“朕一定彻查。”赵桢狠狠觑起眼睛,言辞间颇有威胁的味道,“皇后若当真有何冤枉之处,朕皆会还你清白,若所言属实,亦不悖公道。”
“公道?”颢蓁的怒火添了一份茫然c吃惊c不解,并非为他的言下之意——他必然会找出她的把柄——而是,跟前这个人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温雅儒善的模样?一瞬间,她觉得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不禁皱起眉,音色沉嗡,一顿一挫地说:“我真的看不透你,要查就查,悖得什么公道?”
赵桢的眼神随着她的话变得更加寒冷,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而上一个说出口的正是企图接替章献共理军国事的杨太后。他转过头,不愿再瞧着颢蓁的眸子:“要多了公道便少了人情,要多了人情便少了公道,此事世人皆知,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颢蓁碧滟的双瞳紧紧抓住他的脸不放,愈发不解,他口中胡乱讲什么公道,什么人情,莫非“你所谓的公道,竟是与我没有了人情吗”,她听见自己如是道。
她如此直白的解读,反而让赵桢默然了。他是清楚她的,话已讲尽,无谓继续划伤她的心——尽管他坚持认为她的骄傲不大可能被伤到,且亲手打碎这份骄傲会给他些许的开怀,但他仍旧保留了最后一点情面。
可他又默然太久,久到连二人心中的热气都流失。
“你不用多心,我不过听说,最近受献之风随冬旱不退渐有复苏之兆。”这是他所能给出最后的回圜,“皇城里的人是否推诚行善做百姓表率,关乎民心归一;而受献屡禁不止,实在可恶,今次势必要在冬旱结束前,给出一个交代。”
暖香的尾韵一点点柔化颢蓁的心,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如常地劝告自己将他生性的不忍,理解为二人之间残存的余温。
“罢了。”她暗暗对自己说,
似向他做出了妥协般悄悄转身,将惜墨带来的点心端至赵桢面前,努力挤出一抹平静,“那妾身全当官家方才那些话是因为前朝有太多烦心事所致,就别再提了,眼下用些小菜补气补身倒还紧要。”
赵桢略作停顿,尽管收到了台阶,却没法立即踩上去。正犹豫时,颢蓁伸出手,一言不发地将人参五香糕朝他的方向轻轻一推,直直送到他鼻子底下。赵桢向上瞟了她一眼,与她期待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能感觉到她的迫切,这份熟悉的迫切令他倍感不安。
他尽量不露出冷淡的神色,软软得拒绝:“放着吧,朕现在不饿。”
颢蓁懂得她的热忱换来一盆凉水,眼眶里的星光也随之黯淡,她不再尝试,只毅然传惜墨进殿将碗碟收拾干净。“既不饿,留下也只是碍眼。”她说。然后未作辞别——他不过是不知好歹的负心人,她可是皇后——径直离去。
惜墨一边提防着赵桢会为盆景的事发怒,一边战战兢兢得从福宁殿告退,快步跟上颢蓁。
她寻思安抚赵桢情绪显是作无用功了,好歹二人没起争执,总还值得庆幸。可她偷偷观察着颢蓁,却惊觉其无波无澜的面容上笼罩着另一片阴霾。她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得跳动起来,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忐忑预感,如白纸上浓浓的水滴,一点点袭上她的心头。
两人一路回到坤宁殿,颢蓁额头的冰霜一丝未化。她的脚一落到中廷的地上,便对鸢姒芹香冷冷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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