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噜咕噜,正缓缓驶向淮南城中。
“啧这儿可真热闹”面如桃李的姑娘隔着帘子,兴致盎然朝窗外不住窥望。她叫元香,本是李向儒的使唤丫头,那日赵云青临时令她随行,全然是为了方便照料顾予芙,本想一到淮南城外便找个人牙子将她打发了,这丫头却精明,立时抱住顾予芙哭哭啼啼,好歹说动她开口将自己留下。
“夫人您不看看么”元香回头,一笑起来脸上的桃花飘红更是娇艳。她至今没搞明白眼前之人如何转瞬从草芥飞升金玉,也不知赵大人口口声声称她作夫人,又到底是谁的夫人,但她一早便看透拿定了,只要能跟紧这姑娘,以后日子不会难过。
“你看吧,我有些累,还有我算不得是夫人。”路上已颠簸了两三日,加上之前入狱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予芙疲惫非常。没说两句她又有些咳嗽,虽然那日赵云青便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替她诊治,但病去如抽丝,狱中落下的病根到底没那么快好透。云香一见,忙殷勤替她轻拍顺背:“瞧您说的,赵大人都说您是夫人。”
“夫人”予芙念着这两个字忽然心头一阵难过,鼻头酸楚只得装作瞌睡,闭目靠在车厢上养神。
马车又行了一小段,渐渐听到人语响动和住马的嘶鸣声,云香连忙爬起来,略一挑帘子朝外看去,便见已经到了城内一处高门大院外。
府衙正中,匾额高悬,苍劲有力四个大字写着“明尊中兴”,字迹较门楼的砖雕飞檐新了许多。府门口左右各有一个高大雄浑的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庄严肃立着七八个华冠丽服的守卫,一看也像是府右卫中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偶尔有人出入。
“夫人,到地方了。请夫人恕罪,主上近两日不在府内,不便招摇,今日委屈夫人走西边角门进府。”赵云青已事先下了马,隔着帘子低声禀道。同行三日,不管予芙如何否认,他还是一口咬定尊称她为夫人,到后来,她也没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劳烦赵大人了,我怎样都行。”予芙坐正了轻声回道。赵云青却又像怕她顾虑一般,补了两句:“请夫人放心,找到您的消息,属下已飞鸽传书给主上。主上之前便再三叮嘱过,无论哪一天只要找到您,一切礼数皆循正妻,等大婚之日,必定是开中门迎您的。”
马车进了角门,沿着巷道走了没多久又拐了个弯儿,最后在一道垂花门前停了下来,男子除了赵云青和车夫,一个也不见了踪影。早有十多个衣着整齐的婆子丫头垂手等在此处,云香心里嘀咕一番好大的阵仗,正准备打起车帘,早有人快她一步。又有两个丫头靠近了要来扶予芙的手。顾予芙略有些尴尬,自己扶了车门跳下来,婆子丫头一见,忙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予芙皱着眉去拉她们,赵云青却抱拳道:“夫人,这是他们该尽的礼数,还请您体恤。您不受礼,他们反而难做,主上若是知道有人怠慢了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予芙叹了口气,心里愈加忐忑起来。十年未见,他如今位高权重,手下人又这般怕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的记忆里,最晚也不过他刚过弱冠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两人住在邻院,青梅竹马,厮混多年。一有机会能溜出去,他便隔着院门学布谷鸟叫,偷偷摸摸地约上她。他那时候正少年意气,高高束着马尾,额前总有几绺散发,走在路上桀骜散漫的模样,却不妨碍眼角余光总稳稳跟在她身上。等到独处的时候,倘若四目相对,那双桃花眼的凝视就像一泓清泉,澄澈又温柔,总能看得她含羞带怯嗔他一句。
情窦早开,两个人在分离前的那年七夕,也曾情难自已在湖边偷偷搂抱,耳鬓厮磨,他吻了她的唇,惹得她脸上一片滚烫,他发过誓许诺一生一世,她在他怀里心跳得飞快。
那时候,星河如梦,一切都那么的美好,恍若隔世。
而如今十年了。
物是人非,想不到她再要见他,竟然是这般的架势。
予芙被请至府内正中一个独立小院内安歇,元香本想厚着脸随行,却立时被赵云青拦下又派往外院当差。
住下后,顾予芙总觉得这卧房处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四下察看,打开衣柜才发现居然都是男子衣物。当服侍的丫头们告诉她这是武王自己的卧房时,她着实吃了一惊,面露难色忙说要换地方。丫头们又跪了一地,哭说这是主上回信上特意安排的,不容有误,请夫人好歹疼惜她们些。予芙无法,才勉强作罢。三四个丫头又着实忙了一阵子,为她布置吃食,又给她烧水沐浴。
卧房的布置雍容却典雅,十分干净整洁,挂的都是名家山水书法,惟有床头的一幅工笔,却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打发了众
人,予芙独自窝在浴桶中盯着那幅画发愣,那是她十四岁生日时候,杨劭亲手给她画的。画的右上角有一处污痕,予芙记的那是当年他刚画完时,她故意说画得不好,两人嬉笑打闹间掀翻了桌上的茶碗,泼脏了留下的。
消得泼茶香,当时是寻常。
如今再见,物犹是,人已非。
擦净身上的水,予芙从丫头们备的一干华服里,挑了套相对素净的穿上,坐到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上好的狮峰龙井,抿一口,清新醇厚,回味甘甜。
她白腻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根黑黝黝的细链子,下面坠着个火焰形状的小吊坠,非金非银,看着并不打眼。
正是那天赵云青从锦囊里托出的物件。
没人知道,这是十年前他临走时送给她的,他母亲的遗物。
他亲手把它从自己的颈间取下,又郑重地戴在她的脖子上,告诉她莫失莫忘,死生不弃。那年他要随父亲去戍边,全家要去陇西以西,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等她一满十六岁,他就回来向她爹提亲,两个人便永远不必再分开。
可后来,他才走了没多久,天下便战火硝烟四起,神州大地月余时间就乱成了一团,她再也没见过他。
如果只是失散也就罢了,大不了等他一辈子,她也不怕。自古多情空余恨,哪怕他俩落得相忘天涯,未必不是一种仁慈。可是天意弄人,顾家世代忠烈,他非要走上造反的那条路,如今,还成了这样
予芙放下茶杯,轻轻握住颈下之物。
失而复得的这件信物里有个秘密,只有他俩知道。
他说过这叫铁焰,外边是精铁,内有机关,依照特殊的步骤旋开精巧的机括,才能发现另有玄妙。
予芙屏住呼吸,小心依法里三外三,铁质焰瓣应声而开,渐渐露出里面的璀璨光芒。
玄铁之中,一颗夺目妖娆的红宝石透出莹润的光泽,像烈火之炎,又鲜红如血。
宝石下的缝隙里,之前藏好的细碎白沫还在。她咬了咬嘴唇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觉地抖了几下,猛然睁开把那些粉末倒入茶杯中,没多久,粉末便与透亮的茶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她已经到了这儿,赵指挥使不辱使命,终是不会再连累他。她举起茶杯,想起了爹爹的怒吼和哥哥的脸,想起了娘亲哀痛欲绝的哭声,白净的脸上有一丝绝望的笑,苍凉如风中坠落的栀子花。
生当不负相思,死亦不辱门楣。
想不到这用来防止被卖受辱的准备,竟然落得这样的讽刺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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