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沙漠和森林交界,天气变化不定。
烈日下,几万学兵汗流浃背,喊着号子将城墙加高数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半个时辰便冲刷得面目全非。雨后天停,护城壕积水三尺,土堆泥泞不堪,一场雨耽搁四五天工期。
夯土为墙的第一道工序,是要将土筛成细粉,按一定比例混着糙米蒸熟,以求有足够的粘合力,筑成的墙才能坚固耐用。
木架旁四面各有五名学兵,用绳索牵引近丈长碗口粗的木桩,在热气腾腾的铁锅中不断搅动,黑色的学兵服早让尘土染成了黄色,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不张口说话辨不出男女更认不出人。
铁锅下烈火熊熊,添柴的学兵拖着树干艰难地挪动,军装方让汗水沁透,又让柴火烤干,烟灰和尘土如同轻甲裹在身上。
土蒸熟了,小队长才扬起小旗,就有学兵跑过来,不顾灼人的热浪,一锨锨铲进简易推车,蒸土的学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殿下,歇会吧。”
铲土的学兵明知劝说无效,还是忍不住出声,运土、蒸土、晾晒、研磨,送土,每巡五个小队各有分工,只有交接工料的间隙,才能趁机休息一会,但总有人例外,帝国郡主从没停下过。
“我没事!”梅英抬起铁锨将土倒进小车,瞪眼命令休息的学兵:“都不许起来!”休息的学兵见惯了这一幕,挨过皮鞭抽打的军官们唯有苦笑服从,谁也不敢违抗命令。
铁锅中换上新土,休息的学兵又爬了起来。
激励能鼓起一时的干劲,却难以维持长久的热情,当苦和累快达到人体忍耐极限时,唯一能支撑的就剩下意志。高贵的郡主,瘦弱的女子,从没休息过的学兵,三者合于一身,梅英用行动而不是言语和许愿,维持着数万学兵坚持苦干的信念。
“多干活嘞——”
“少流血嗨——”
最重的活路莫过于夯土,墙头上,数百斤重的石夯,在号子声中举起来砸下去,将尺余高的泥土夯成寸许厚,一堵堵城墙便如此一寸寸增高。
“歇一会——”又夯出一层,巡长扬起旗帜吆喝,只穿着短裤的学兵,扔掉绳索跑去喝水歇息。
工匠随手抛出几枚铜钱,验工的学兵一人竖起钢钎,一人扬起了铁锤,一锤砸下钢钎入土,工匠记下刻度后,学兵又走到其它铜钱落地处,每夯出一层要随机选五点验工,一处不合格便要返工。
“换版!”
工匠收起记录的册子,满意地吐出来两个字,验工合格,墙头学兵欢呼着跳下去,下一层轮到墙下装土的学兵抬夯。
“老伯,你透个底,我们排到啥位置?”趁换板空隙,巡长堆着笑巴结工匠,换来一声冷笑两个白眼,验工的学兵更是怒目以对:“给你透了底,让我们挨军棍,想得美!”
“受伤后长脾气了,上了战场,别怪弟兄们不照顾你。”
验工的学兵根本不吃这一套:“拉倒吧,又不在你们标队,怎么照顾?嘿嘿,敢出言威胁验工,有人又要去军法处休息了。”
“哎哎哎,随口问问,说不说由你,没必要害我挨军棍吧。”巡长忙陪笑,一个劲说好话:“兄弟,我好歹是巡长,挨军棍事小,丢人事大,千万别报上去。”
老工匠望眼四周低声说道:“别吵了,告诉你们吧,昨天有人串通工匠躲奸耍滑,好几颗人头,正挂在营门前示众呢。”
“有这事?是哪个混蛋活够了,敢如此做!”
“走了。”老工匠盯着学兵换好版筑,临走时拍拍巡长肩膀:“孩子,别偷懒,知道几人的尸体去哪了吗?唉,让执法队夯进了城墙,真个粉身碎骨了。”
敢串通一气作弊,几人死不足惜,但残忍的处罚方式,让学兵惊惧中又心底发寒。
消息传到梅英耳中,她愣在原地浑身发抖,砍头示众,胡立曾禀报过,她还专门交待,事后要记得将尸体与脑袋缝合起来好生埋葬,万想不到老狐狸竟如此惨无人道。
干活时吃饭休息都在工地,梅英强忍怒火撑到晚上收工,擦把脸就让暗卫去传唤胡立,老狐狸借口领兵巡营避而不见,让暗卫带回书信,梅英看过颓然坐到了桌后。
“筑城两月有余,大功即将告成,学兵疲倦至极,军中不乏抱怨之声,多言宁可死于敌刀下,不愿累死在城头,重赏收效甚微,唯有严刑峻法威慑,以期尽早完工。另报:一军团缠着巫兵血战,华岳等六巡精兵留在荒漠截杀佣兵运输队。”
筑城大军由胡立统领,梅英和她的护卫营,坚持与其它各营一样领任务,贵族子弟双手全磨出了老茧,许多人如今都是带病出工,从无人叫苦叫累,让梅英深为其忠诚而感动,却不料学兵会私下抱怨,如非事态严重,老狐狸断不会用残忍的惩罚应对。
“郡主,我也听说了,怪不上军团长。”令狐清拎着水桶进来,将水倒进木盆后,半是劝慰半是强迫,帮梅英洗澡擦身子。
“三军统帅身先士卒,无疑会激发士气斗志,但筑城不同于冲锋陷阵,死罪好受活罪难熬,持续两个多月,疲惫的学兵难免会抱怨,贵族子弟更不堪,只是无人敢在你面前暴露出来。”
梅英坐在木盆中,双手搓着身上的污垢,自小到大,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除了大雨天能睡个懒觉,两个多月来坚持干活,体力严重透支,若不是炼气有所成早累倒了。
“清儿,道理我明白,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对筑城进度没多少影响,但要华衣锦服骑马巡视,眼看着你们累死累活,我不忍心也做不到,只有与大家一块干活,才不会胡思乱想。”
为劝阻梅英上工地,胡立和令狐清等人想过许多法子。
将繁杂的军务推过来,白天干活,晚上烛光下审阅公文,好心做了坏事,反让她更累,而开了头再想变就难了,梅英夜晚又多了功课。抢着帮她干完活,她又会跑去帮别人,一样得不到休息。胡立有一次都扛出了皇家威仪的大牌子,说她有失郡主身份,梅英的回答更干脆,那就把我当作学兵哨长好了,军团长每晚都扛着大刀巡逻,哨长又怎能偷懒,懒惰的郡主才真的给皇族丢脸。
“只要还有一个士兵活着,军官就不能放弃指挥的责任。”令狐清又翻出了高垣的话,边帮梅英穿衣服边劝说:“你是三军统帅,跑去工地与士兵一样干活,等于放弃了指挥,是失职。”
“所以我一开始就委任军团长为筑城总指挥。”洗过澡全身轻松许多,梅英穿好衣服娇笑道:“少来说教,你不比我干的少。说正事,军团长的处罚太残忍,该怎么缓和学兵情绪,一味严刑峻法,我怕会惹出乱子来。”
令狐清喊进来亲兵,让将脏水抬出去倒掉,等其收拾好帐篷后,拉着梅英半躺到床上。
“老狐狸故意做恶客,让郡主来收场,就是想恩威并施维持军心士气。死的人固然罪有应得,但郡主不妨法外开恩,将抚恤银两加倍发给工匠后人。”
梅英沉吟一会摇起头:“清儿,用权谋诡计拉拢人心,能骗人一时骗不了永久,让人看穿后,不但无利反而有害。”令狐清闭起眼帘不吱声,人都夯进了城墙,再挖出来安葬,会让胡立军团长威望严重受损。
“你一会传令亲卫队,明天开始不用再上工地,与我巡视各处,到时必须衣甲鲜明。”
令狐清张大了眼:“衣甲鲜明?”筑城关键时刻,郡主不再上工地,学兵会怎么想,终于撑不住了?梅英见她眼珠不停地转,忍着笑打趣:“想不明白?咯咯咯,终于难住你一次。”
第二天,亲卫女队披甲执枪,高举郡主大旗,越过一道道壕沟,穿过一个个蒸土场,从一堵堵城墙旁跑过,在工地上往来巡察。
“郡主来了,弟兄们加把劲!”
“谁敢偷懒,小心老子揍死他!”
“别让郡主和女兵笑话,快干活!”
亲卫女队的骑手笑面如花,簇拥着郡主梅英走走停停,曾留步的工场,兴奋的神色久久挂在脸上,军官的吆喝更加响亮:“弟兄们,苦点累点怕什么,郡主会记住我们的功劳。”一晃而过的工场,军官铁青着脸吼叫:“老子的脸都丢尽了,今天谁也别想休息,晚饭后训练加倍!”
“队长,郡主怎么突然巡察起工地来了?”一个学兵压低嗓音问,年轻的队长一脚踹过来:“多干活少说话。”见四下没有其他队的闲人,忙拉起兄弟来:“郡主不来巡查,谁能拦得住军团长杀人!”学兵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说到底还是郡主宽厚仁慈,军法无情不便阻拦,但变相制止了军法队胡乱用刑。
另一处工地的对话却得出不同的结论:“活快干完了,郡主此时视察,是要亲眼看看各营各标出力大小,以后好论功行赏。弟兄们,别脱了几成皮,眼看要领赏却拉在后面,咬咬牙,坚持就能赢。”
“看到亲卫队的长刀没有?不想死就多干活,以后争取调到护卫营去。郡主护卫,光这个称号,就够你几辈子享清福了,眼下这点苦算什么。”
数万学兵两处筑城,工场何止几百个,学兵议论五花八门,但结果有一点相同:郡主视察时,卖力气干活的人,将来肯定有莫大的好处,至于偷懒,等着军团长砸进城墙加快进度吧。
“郡主总算长大了,知道何时应处在何处,老头就少造些杀孽吧。”胡立听过亲兵报告心中有了计较,对梅英的处置格外满意,不枉他做了一回恶人,转眼又骂出声来:“李子辉,这小子将来不是奸臣就是骁将,这么缺德的损招都能想出来。”
宇文洁赶回草原,国王的旨意很快传遍营地,重赏实职,学兵个个合不拢嘴,军官更是笑出了声,没离开标营就成了帝国军官,到了军中比同期毕业的学兵至少高一级,何愁没有美好的前程。
草原上,两座土城拔地而起,合拢之日,胡立方从墙头扔下钢钎,扬声高喊筑城完毕,等候多时的学兵就迫不及待地扒开了拦水坝,将清河水引进护城壕中,清辉郡主独孤英,领着各营精心打扮的女兵们,伴着震天的锣鼓声在城头载歌载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