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扫一眼图像便明白那是为自己准备的,“连前辈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横刀杀心极重,你留在这里……”
“不用说了。”连千秋一挥手,面墙坐下,“恨不得我死的人多了去了,横刀算好几。”自有一股怪医本色,凛然怪气。
清流便不多言,先钻出墙去。
溪云看着他枯瘦佝偻的背影,心中却生出一种庄严之感,这人虽有捉弄人的恶趣味,却也有他的坚守,或者说这就叫“本心”。这时他又有些惭愧起来,虽然从未宣之于口,但他实则已有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之愿,可是刚遇到横刀这样一个桀骜凶顽之人,他已感觉无力可施,只能避逃,这可让人有些尴尬。
佛门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者倡导大慈大悲,运载无量众生脱离苦海而抵达菩提彼岸。小乘者则以自我完善与解脱为宗旨,刻苦修行,修阿罗汉果。
苦集寺更接近小乘佛教,寺中包括溪云在内就三个僧人,一切自给自足,少见香客登山礼拜供奉。
溪云自小的修行是在不知不觉间一步步行进,下山以来,他经历红尘世事,一颗清明澄净的慧心屡遭波折挫磨,却也因而越发灵通透彻,尤其是与血池怨念的争斗,令他像游历了无数人世,阅尽沧海桑田,得知众生之苦,而生出大慈悲心,希望众生都能断“贪嗔痴”三毒,自得其乐。
但自度与度人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龙女的开悟触发于溪云,其实不乏机缘巧合之功,更因为龙女本身具足明智悟性。溪云自度的功力已达不俗层次,度人大业不过刚起步,自己能将心比心,却没有“他心通”之能,清流与他相处时日已不短,许多事依然十分执着,由此可想。
连千秋感觉身后忽然安静下来,奇怪地转过身去,见溪云呆呆站着,怪道:“还不走?”
溪云脱口而出,“怎样才能阻止横刀滥杀呢?”
连千秋先了一愕,接着发觉溪云问得认真,不由露出讥笑之色,“想阻止他滥杀?砍了他双手才差不多!”
溪云如遭雷殛,浑身猛颤。
连千秋本是一句笑话,见状惊道:“小和尚?”
清流早等得急了,钻个头进来,听到连千秋惊忧的口气,本能地一抬头,结果“咚”一声撞了后脑,痛得嗤嗤吸气,又急着问:“师兄,怎么了?”
溪云一个恍惚,回过神来,“……没事。”
清流抬眼见溪云脸色有些发白,暗自疑惑,不过现在卡在洞里,可不是深究的时候,示意溪云快把傅琴“传”出来。
横刀终于忍住派人追上两个和尚的意念,他可不知道那个掌握领域力量的和尚实则能发挥的实力有限得很。不过他的怒火终究要发泄出来,所以欧阳鹏下场很惨。
欧阳鹏用最清晰的话音表达出自己愿意供出其他同谋者的意思,但横刀还是亲自施刑,令他的惨叫声响足一个时辰才慢慢没了声息,死时身上连一寸完好的皮肉都没有。
千余名帮众被迫聚在广场眼睁睁看着欧阳鹏由生至死,周围火盆林立,大火烤炙,但人人全身发冷。欧阳鹏每说出一口名字,便有一人被提到中央,刽子手一刀挥过,人头落地,不管这人如何诅咒发誓自己未曾背叛,横刀一概不理。
这一夜整个黑风寨没一个人能睡着,床板冷、被子冷、身体冷,连体内的血液都冷了。谁也不敢合眼,一闭眼就看到刀光一闪,血水飘洒,人头落地。一夜之间,近百条人命再也不能复生。
小树林中,清流直直盯着傅山。
傅山满脸尴尬,垂着头,嗫嚅道:“方圆十里都没找到马。”
四头黑驴仰着头“昂昂”叫,上下颚歪着,露出板牙,竟似在笑。
清流看溪云一眼,见他神色古怪,越发疑惑,皱眉道:“先走吧,追来可就麻烦了。”
清晨时分,四人赶到一个小镇,终于换了四匹马,再度启程,直到进入一个大城才停下休息。
傅琴累得小脸发白,摇摇欲坠,却依然紧抓着缰绳,她有勇气跳崖,可不愿再被活捉,忍受昏迷未知的恐惧。
四人来到一个客栈,傅山虽然武功不行,做人却行,主动叫了素菜。不等饭菜上来,傅山拉傅琴站起,鞠躬道:“多谢两位师傅救命之恩……”
溪云有些魂不守舍,清流不知他为何困扰,因而也有些心烦,截住道:“坐着说话,你们兄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傅山看了傅琴一眼,怯怯地说:“不敢瞒两位大师,我们有亲戚长辈在这贺州城营生,本来就是想到此投奔的,岂料中途遇上黑风盗,幸好得两位大师相救。”
傅琴恢复了不少胆色,开口道:“是我们舅舅。”
“唔?”清流微露不喜,傅山早知目的地,却不言明,这时连“舅舅”这个关系也不欲透露,令人甚觉无趣,随口道:“那好,这段饭后我们各行其便。”对“大师”的身份也坦然接受了。
傅山听他语气冷淡,讪讪地扯扯嘴角,想说话又没说出来。
傅琴皱眉沉吟半晌,忍不住问:“两位大师,请问你们和刘今天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流微微一愣,这姑娘似乎比他哥哥更有胆子,也更直接。他不便回答,转向溪云。
溪云有所察觉,略带茫然地抬起头。
清流知他心思还在想其他事,“傅琴姑娘问你,你和刘今天算什么关系?”
溪云顿时一阵心烦,这小姑娘还念念不忘找刘今天报仇。这时他突然发觉有人注视,往右转头看去。
隔着七八丈,靠墙一张四方桌上摆着一碟水煮白菜,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腐乳,三样素菜,另有一壶酒。桌旁坐着三人,一个有些古怪组合,一边是个年轻书生,剑眉星目,气度非凡,华服玉带,显得十分文贵。另一侧却并肩坐着两个只八九岁的小和尚,轻灰布衣,净白脑袋,颈中挂着一串檀木大佛珠,正挽着袖子,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小手努力扒饭,吃得小脸鼓鼓囊囊,让人有些好笑。
见溪云看来,那年轻人并不回避,坦然点头致意,然后悠悠收回目光,斟酒独饮。
清流低声道:“那家伙不是普通人。”
溪云微点一下头,一下给勾动酒虫,心情竟而奇异的愉快起来,对伙计招手道:“请给上壶酒。”
傅山和傅琴好奇地想转过去看,却听清流道:“你们不要理会。”连忙又把头转回来,心中暗惊,和尚这么高的武功还这般谨慎,难道对方很厉害?可是刚瞥了一眼,那人似乎很年轻呀,继而一怔,这两和尚年纪也不大呀,又哪是常人?
溪云认真对傅琴道:“刘今天很厉害,特别是他的剑法,他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为目标,心志坚定,剑下是绝不容情的。”
傅琴、傅山都见过刘今天那恐怖的剑法,傅山心有余悸道:“他,他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溪云劝道:“其实人都是要死的,就算你们不找刘今天报仇,刘今天也总有一日要死,而你们若沉溺于杀父仇恨中,这一生恐怕过得比刘今天更苦。”
清流“嘿”一笑,道:“刘今天要找剑神山传人比剑呢,你们说他是不是找死?两位若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一定会看到刘今天入土。”
溪云不满地瞪清流一眼,话中虽有规劝之意,但口气不对。
清流耸耸肩,无所谓,自顾自地斟酒便喝,故意不给溪云倒酒。
溪云暗叹,十分明白清流不喜欢刘今天是因为刘今天终究要对他拔剑相向,他甚至可以想见,当他与刘今天真正决生死时,清流可能抢先出手。
傅琴突然道:“两位大师慈悲为怀,刘今天杀的人可不止我父亲一个,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阻止他的恶行呢?”
清流眼神顿时一厉,小丫头大胆无礼。
溪云却长长一叹,想起连千秋说的那句话,心中甚是迷茫,难道要以杀止杀?善恶岂能一语裁定?横刀这样的人一生便从未做过好事?难道他余生便没可能悔悟,而尽心尽力弥补以前犯的错?
傅山见状,忙给清流倒酒,赔笑道:“舍妹不懂事,胡说八道,大师别介意,别介意。”
溪云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问清流,“杀一人而能保二十人性命,你说杀还是不杀?”
清流愕然,突然明白了溪云这多时困惑全是因为横刀院子中惨死的那二十多人,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由横刀而想到自己,采花虽未伤及人命,但害的人难道就少了?间接害的人可能更多,又有何资格评判一个山贼头子?
傅山被这问题吓住了,不敢言声。
傅琴单纯得多,她不知道横刀院子里发生的事,但因此问想到刘今天,便蹬起圆溜溜的眼睛,果断地说:“当然杀!这么简单的加减法又有什么可想的。”
溪云摇头道:“都是性命,众生平等,怎能以加减法算?若那二十人中有十人曾犯过大错,杀过无辜人呢?”
傅琴给滞了一下,愣是争辩道:“那要看一个人那个是不是好人。”
她怎能体会溪云困结的心境,即说“众生平等”,那不是好人的人未毕不会悔悟。溪云无心与她争辩,便自斟自饮,一杯未尽,忽听有人道:“杀生斩业,或为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