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是好序,字是好字,可是其中未免有些,嗯,过于洒脱了,这小子过于懒惰了些。”
和王卓然不同,王迁之倒是有些不满,王凝之这孩子,自从上山起,他便多有留心,毕竟是本家子侄,当然要注意了。
可是,从几个月的观察来看,这个侄子好像完全对朝廷大事,甚至自己前途都漠不关心,反而心思杂得很。
从王兰给自己的汇报来看,这小子在山下,和那个徐婉合伙开了家茶楼,虽然故事不错吧,毕竟不是正途。
虽然王羲之的意思,自己大概也懂,就是要凝之来做个隐逸之士,最起码做出这个样子来,可总感觉凝之有点过于认真地隐逸了。
和王羲之夫妻的判断不同,王迁之反而认为,保守持重的王玄之,未必适合做王家下一代的主事人,虽无过,却也很难有功。
倒是王凝之,灵动,机敏,完全有可能让王家再次辉煌。
“无妨,这不是还在你这里嘛,你好好磨炼一番,自然能让他走上正道。”王卓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迁之才算是回过神来,苦笑一声:
“也只能如此了。”
“好,既已有序,便当开始,一杯酒后,学子们,还请自告奋勇些。”王迁之笑呵呵地举杯。
“等等,你干嘛去”
王凝之的脚步停住,狐疑地转过头,刚才好像瞧见王兰了,过去问问后头还有什么好酒菜,顺便溜溜腿儿,不然吃不下。
“嘿嘿,山长,我打算去看看那边的桃花。”
王迁之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小子,又想溜
“你既已作序,又甚爱桃花,便作这第一首诗罢。”
“啊”
“啊什么啊”
王凝之很尴尬地又回了场中,看得见那边祝英台都走过来了,却马上站在一边,含笑以待,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告奋勇了,而是想看自己的好戏。
想得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刷刷几笔写下,王凝之扭头就要走,打算迅速撤离,这两老头子,分明是要欺负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王兄,何处有寺”祝英台的疑惑声音从后头响起。
没好气地甩下一句:“钱塘湖畔灵隐寺,小青峰上话多人。”
祝英台脸色由白变红,又要变白,才想起自己还在宴会上,不得已笑了笑,打算回去找机会报复
而王凝之也是快步走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大意了,差点就暴露
多亏有个灵隐寺
对于很多学子来说,这都是难忘的一夜,毕竟有王卓然大人在那里听着自己写的诗词,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
如果能瞄到对方满意地微微点头,那简直就是再快乐不过了。
不过王蓝田除外。
王蓝田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写好了拿上去,为什么自己就不行。
从站在中央开始,王迁之就走了下来,端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写诗,本来就没记住几句,现在更是磕磕巴巴。
纸上涂了好几个黑疙瘩,才算是把诗写好。
虽然不怎么样,但也算是交差了。
完全没打算让这两位姓王的老头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王蓝田在把诗交到王迁之手里后,便很自觉地往席位上走。
后头有个人跟着。
“山,山长”王蓝田咽了口唾沫,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王迁之。
“王蓝田啊,不要紧张,”王迁之就像一只即将吃下小白羊的大灰狼一样,笑容非常和蔼可亲。
“我问你啊,昨儿你交上来的文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角度”王迁之并不打算客套,很直接,也很果断。
王蓝田傻眼了,“啥,啥角度”
“你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角度吗”王迁之皱了皱眉。
“公平正义百姓风气”王蓝田一连串儿蹦出数个词语,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写出了问题,让这位山长亲自来询问了。
我明明就很努力了,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王迁之确实眼皮一跳,王蓝田的这些词看上去没什么关系,却着实把他的文章给点了出来,难不成,还真的是他自己所写
就在王蓝田接受拷问的时候,王凝之站在一颗桃花树底下,仰着头不动。
“这位公子,为何盯着一颗桃子不动”身后一个有点儿俏皮的声音响起。
“嗯”
转过头去,身后站着的,可不就是徐婉么
她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衣服,虽然如今已经是个小老板了,却仍和以往相差不大,并不愿意在衣着上头下功夫,就连饰品,也只有头上斜斜插着一个小小的簪子。
站在桃树下,月光在左,灯光在右,两片花瓣落下,偏就有一股朦胧的样子。
“不错嘛,徐掌柜。”王凝之笑了笑,举起手里的杯子,“你说,要是我现在找根棍子来,从树上往下敲桃子,会不会被山长追着打”
“嗯,应该不会,”徐婉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不过,”她突然笑了一声,“等宴会结束了,估计会直接写信回你家里告状。”
说到这里,徐婉看着王凝之尴尬的表情,微微走前一步,“公子,今儿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赵姑娘要跟你换诗了。”
“为什么”王凝之其实很苦恼,诗词这些,自己用一首,就少一首,又不是无穷尽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徐婉朱唇微启,声音很轻,在这月夜之中,似乎和桃花的淡淡芬芳融合在一起,有点儿发甜。
“往日里,只是听他们说,今日才算是亲眼见了,这可不是一个才思敏捷便能形容。”微微侧头,轻轻吹了口气,将肩头的桃花吹下,“我在想,是不是我也该找个法子,跟你换些诗词来傍身。”
“啊”王凝之傻眼了,还是头一次听说要诗词傍身的,这是什么心思
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等再说什么,就看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过来,王凝之皱起眉,一把将徐婉拉到自己身后,“谁”
“我爷爷王蓝田”
“啊不凝之兄是我,小弟王蓝田。”
很难形容,王凝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词汇量之贫乏。
别说王凝之了,就算是徐婉,自认这么些年,见过无数个人,无数张面孔,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如此多的表情,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得意,失落,高傲,卑微,惊喜,惊吓,几乎让王蓝田的脸变型了。
“哎呦”捂着脸,王蓝田哭诉:“你这是干嘛”
“哦,没啥,就是看你这样子,有点害怕。”王凝之很坦诚,看见害怕的东西,就赶紧抽刀子剁了,千万别等,这是自己一向的人生哲理。
“蓝田兄,你这究竟是怎么了”不过王凝之在确认了对方真的是王蓝田之后,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这位可是有自杀前科的。
“呵呵,没啥,就是高兴”王蓝田回应一句,似乎也不觉得脸上疼,摇摇晃晃地走了,看得出来,灌了不少酒,就是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高兴。
跌跌撞撞行走在月光下的青石路上,王蓝田脑子里就只有,在王迁之得知情况后,脸上的震惊,和对自己的赞许。
果然,要做人上人,就要从坚持正义开始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王凝之和徐婉对视一眼,都是不寒而栗,徐婉小声问:“他不会是上次被揍了,还没好吧”
“很有可能。”王凝之咽了口唾沫。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就连山上的鸟儿都这几日都变得格外烦躁,飞进飞出的不说,叫声也是刺耳得很。
炎热的空气,让风都变得闷起来,丝毫不能带给人凉爽。
学子们很苦恼,本来这种时节,基本上夫子们都是随便讲点,让大家自习的,可是这几天都是陈夫子授课。
而陈夫子端坐在台上,能从早上,一直讲到中午。
而且和以前不同,曾经的陈夫子,收了钱,那都是办事儿的,比如王蓝田在课堂上睡觉,只要不打鼾,就不会受到责罚。
又或者马文才有些无聊了,课间休息之后,就再没回来。
这种小事儿,陈夫子都是不关心的。
可是最近,自从那一晚给王大人饯行之后,陈夫子就明显情绪不太好了。
基本上,所有的学子都被骂过了,就连王凝之,都因为上课时候眼神迷离,发呆而被训斥。
更别说平日里就让陈夫子不喜的梁山伯,最近更是干啥啥不对,说啥啥没味。
不过大家都很懂事,被骂了也不敢做声,就连最爱和夫子们争论的祝英台,都是小心翼翼的。
甚至梁兄被骂了,她也不会站起来出头。
特殊时期嘛,大家互相担待着点儿,这是王凝之上次在墙那头听见她劝告梁山伯的话。
其实大家也是能理解的,毕竟不管是谁,去给王大人敬酒,不小心绊倒就算了,还把酒泼在人家衣服上,都比较尴尬。
不过王大人也是的,不过沾了点酒水,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一声尖叫,未免过于刺耳了些。
没法子,谁让人家那么爱干净呢。
这些日子,王大人来课堂次数不少,谁都知道人家对干净那是要求相当之严格的,所以没事做的时候,基本上没人会去跟人家搭话。
陈子俊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家伙马上就要走了,都没跟自己说过几句话,这怎么行
好容易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拿着自己准备好的诗,打算边敬酒,边客气地请人家给自己点评一下。
大概是过于专注在脑子里回想那些诗句了,悲剧就这样自然而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虽然不算酿成大祸,但陈子俊也知道,自己就到这儿了。
这几天,陈子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似乎再炎热的气流到了他身边,也会被阻隔,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又一页,嘴里的话就没停过。
好容易熬到下课,大家一窝蜂到了食堂,却看见前头人堵着不走,马文才怒了,一脚踹走前头的同窗,就要开骂,却发现站在自己前头的,正是王蓝田。
想到近日大家也算是共患难,马文才稍微停顿了一下,决定给他个耳光就好了,刚抬起手去,却看见王蓝田转过身来,那双猥琐的小眼睛拼命地给自己使眼色。
越过他的肩头,马文才看见了食堂里头,端着一个餐盘,正要坐下的陈夫子。
无奈地摇摇头,朝后头递了句话。
于是,今日大家很默契,很平静,打包了就跑。
王凝之提着饭菜,还没推开门,就闻到里头一股菜香,这明显和自己手里的,就不是一个级别啊
徐婉来了
充满希望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躬着身子,在屋檐下的小桌上,摆放着食物的姑娘。
一身浅蓝色,仿佛和蓝天一个颜色,和书院学子服饰基本上一个制式,只是从袍子变成了长裙,头发简单地打了个结,高挑而灵动。
“你来干嘛”王凝之没好气地关上门。
“兄长你回来啦”王兰转过身来,几步就迎了上来,讨好地笑着,接过他手里食盒,皱皱眉,“兄长真是受苦了,每天都吃这些,我也跟爹爹说过好多次了,他非要说什么如此才能磨炼学子,克己复礼,唉,要不以后我给你送饭菜好了”
“打住说,来干嘛的”
王凝之冷眼旁观,自己前几日觉得陈子俊太烦,就想请假出去玩几天,结果还没见到王迁之,就被王兰给截住,恶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顿。
究其原因,不过是那晚自己在后头跟徐婉她们几个打牌,不搭理她而已,就记仇,还在王迁之回来以后,添油加醋告状,害的自己被王迁之训斥了一顿,严正警告,最近一节课都不许缺。
总之,兄妹感情都是假的,已经破裂了
“兄长,不急,你先吃,这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绝对让你满意。我去给你沏茶”王兰一边给抽出椅子,一边急匆匆地进屋里沏茶。
王凝之冷哼一声,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等到吃饱了,坐在旁边微笑以待的王兰,及时地奉上温度恰好的茶水。
一口喝下,嗯,爽口
然后,王兰就张开嘴,“我听”
房门被关上了。
躺在床上,王凝之闷头就睡。
开什么玩笑,一顿饭就想修复感情看不起谁我是那么容易原谅的人吗破裂了懂不懂
可是,过了一会儿,王凝之还是叹了口气,爬了起来。
没辙,窗户边那女鬼一样的呜咽声时不时响起,谁睡得着啊
就算睡着了,这还能不做噩梦的
脚步很轻,悄悄走到窗户边,往外头瞧。
王兰就坐在小桌子边,还把躺椅搬了过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眯着眼享受日光浴,过会儿就哼唧一声,还要特意冲着窗户,表示自己还在,并且在哭,需要人哄。
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很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真诚。
叹了口气,把头探出去,“喂”
王兰身子一僵,伸出去拿茶杯的手顿住了,然后,她也没回头,就很自然地把手臂收了回去,挡在面前,就这样毫无诚意地,当着王凝之的面,开始装哭了。
“呜呜,呜”
“别嚎了”
“呜呜,呜”
“你再嚎,我就把你丢出去,滚一身土,看你还有没有脸天天晃悠。”
世界安静了。
“说吧,到底要干嘛”王凝之两只手臂撑在窗台上,口气生硬。
“兄长,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了”王兰回过头来,表情凄凉,眼角还带着几滴刚挤出来的泪水,楚楚可怜。
“有事说事,没事儿滚蛋”
“哇”
这下是真哭了,王兰一双手蒙在脸上,低下头去,肩膀一抖一抖,哭声大了许多,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
王凝之愣了一下,急忙走了两步,打开门,刚把手按在她肩上,要开口安慰。
“你再装,我真的会把你丢出去,不开玩笑。”王凝之的口气异常冷漠。
王兰闻言,抬起头来,完全没有了可怜样,而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没见过谁,一边哭得感天动地,一边还有空踢地上的小石头玩。”王凝之没好气地回答。
王兰尴尬地收回裙下的鞋子,坦然相对:“下次我会注意的。”
“现在能说了吗到底要干嘛我从早上起来,就被陈子俊折磨到现在,需要休息,真的很需要。”
王凝之已经不想在装哭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这很明显没有意义。
“兄长,你坐下,听我慢慢说嘛。”王兰马上从装哭模式,切换到撒娇模式,一把将王凝之拉着坐下。
“我听说,过两天,钱塘湖边,有诗会是马太守安排的,也邀请了书院学子们,对不对”
“对啊,怎么,你也想去”
“嗯嗯”王兰点头。
“那你就去呗,别说钱塘了,就算是整个扬州,谁还敢拦着王迁之山长的女儿”
“那怎么行,人家都是家里父兄带着的,我自己去,像什么样子”
“那就叫你爹带你去啊,难道马太守,还能不邀请你爹”
“当然邀请了,可是爹爹这几日要去吴郡拜访故友,所以不会参加的。”王兰扁着嘴。
“那就等下次啊,你一个钱塘长大的孩子,还去的少了有这么稀罕吗”
王凝之很不理解,带着审视的目光,这丫头不会是给自己挖坑吧
“肯定稀罕啊,你们这一年的学子,各个有趣,诗会肯定会有人出洋相,我要去看”
王兰不假思索。
王凝之脸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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