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四野寂静。
白日一场大雪,临近夜间,却又是晴朗一片。
邵珩眼中黑沉沉的,如同这冬日的夜晚,又像是幽静的湖水。他微微抬手,袖子中飞射出数点几不可见的光点,这些光点极有规律地撒向下方刚被冬雪覆盖的小镇,没入雪中地下,不见丝毫痕迹。
也许是因为月华如练,令夜空明亮起来的同时,小镇中的人们甚至觉得身体似乎微微温暖了一些。
沈元希见状,微微一笑:“如今师弟于阵法一道亦造诣不浅,这般温和固本,常年累月,说不定百年之后,此地或有善缘。”
邵珩不知为何,摇了摇头,却没有接着沈元希的话,而是抬头看着渐渐高升的明月道:“师兄,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兄长一般敬仰,修行以来,亦是一直追赶着你的步伐。”
沈元希此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邵珩已继续说了下去。
“我这一路走来,机遇与侥幸占了大半,今日与你相见时匆匆交手,已知你这些年来始终向前。只是当时我还心存自满,以为修行境界与你仿佛。直到方才,我才意识到,我与师兄你真正的差距。”
从相识以来,似乎沈元希的目标与方向从未改变。
而今,邵珩才真正触摸到这位引领他走上修行一途的师兄心中天地之广阔。
邵珩转头看着沈元希,目中透着敬佩:“很多事情,都像是有推手在我背后推着我不得不去做。直到现在,我都只想着替师尊查明凶手,摸索出背后的阴谋,解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后,就可安然度日,兀自逍遥,但师兄却从来都是一心兼济苍生。若存微之内,隐患去除,师兄日后真的成功登上掌门之位,那必定是存微之福,正道之福,苍生之福!”
对于邵珩一长串的赞美之词,沈元希还了他一个略微哭笑不得的表情和一个浅浅的白眼:“莫名其妙讲这些做什么?”
邵珩松快地笑了笑说:“师兄,话是真心的。惭愧地说,这几年来我于南面日夜难安,就算最后成功了,我也难以彻底安心。唯独今日再见师兄,才觉肩膀重担似乎轻了不少。旁的人暂且不提,我们这一群朋友中,无一不是深深信赖着、仰望着师兄你。不过其实我也很好奇,似乎师兄从来不会有什么难解的困惑与烦恼。”
他话音刚落,就见沈元希面上笑意淡了淡。
“我又不是圣人,自然也是有烦恼与困惑的。”沈元希摊开右掌,目光沉沉。
邵珩随他目光看去,突觉眼前闪过一道极为夺目的金芒,但再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四周万籁俱寂,月华如水,何来昊日一般的金光?
尤其是,邵珩感觉到识海当中昆仑神剑似乎也动了动,偏偏再查又没有半点端倪。
“这是何物?”能让沈元希在此时提起,必然是他也难以解决之事,邵珩脸色微微凝重了一些。
“我也不知。”沈元希答道,“自灵玑洞天内得来之物,不见其形。我曾以此试探过多位元婴前辈,无一人能察觉此物。”
邵珩听闻是当年灵玑洞天内得来的东西,也起了好奇心,以神识查探,果然一无所获。
“为兄并非因此物而惑,而是……因此物而起,多了些烦忧。”沈元希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那若是幻象,又有何烦恼之处?若不是幻象,那其中所透的一切又太过匪夷所思。
尤其是那些画面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他都不知从何说起。
邵珩心中信赖沈元希,虽觉得似乎师兄话未完尽,但已不愿继续多说,当下识趣不再追问,心中却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寻机会再帮师兄解决这未知之物。
二人联袂返回慈云斋,邵珩悄悄又去了萧毓住处,驻足看了她许久,才回到松林客居。
此后几日,邵珩每日里陪伴着萧毓。
虽然中间他也多次寻过慈云斋斋主,想提一提星罗宗封禁修复之事,但水明安要么避而不谈,要么答曰:“不急,待萧姑娘毒素清完再议。”
反倒是流月居士,寻机与邵珩略略一提,讲了缘由:“那银丝毒较难祛除,每日需我与师姐合力用我派心法一点点消去,此法耗费真元较多,费时较久。而关于修复封印之事,亦需要我师姐出手。毓儿的毒缠绵已久,需早日消除,不然……对她不利。不过,你也暂且放心,星罗宗的封印还能再撑数月甚至半载有余。只是……”
“只是什么?”邵珩见流月居士面有隐忧,追问道。
“我也不瞒你。”流月居士只犹豫了一瞬便坦然道:“我慈云斋虽然位列正道十门之一,但少与别派来往,藏于深山之中,外人也不知我斋中底细。如今也不怕二位师侄笑话,前段时间,我的两位师姐相继羽化转生,如今元婴级别的高手,只有我与师姐,以及一位早年受过重伤的师妹。而其余弟子中,多资质平凡,无一人比得上二位贤侄。哪怕有金丹修为,却多不擅长与人争斗,亦不通世间险恶。这世间,既然已有人打了星罗宗封印的注意,又岂会不来试探我们慈云斋的虚实?如存微山剑术高绝,亦有暗影潜伏。我师姐早有担忧,有心向存微求援,也是思索再三,将意图隐了又隐。好在沈师侄聪慧敏思,悄然前来。”
邵珩看向沈元希,沈元希点了点头道:“我确实觉得斋主那一封来信有些古怪,似有隐情,方有此行。这些天,我也借着打柴的机会,在附近查看。”
“我是想,邵贤侄与那几位手下,也都是机敏之人,能否也相助一二。以防我与师姐无暇他顾时,被人趁虚而入。”流月居士道。
“自当尽力。”邵珩立即应下,命玄英、苟游在外巡逻,詹幸川与阿古察在内防范。
他自己除了日常陪伴萧毓之外,亦与沈元希轮流外出查看是否有异样人事。
日升月落,小半个月平静地过去了,慈云斋一如旧日,没有丝毫敌人的踪影。
水明安与流月居士合力,不仅是在替萧毓祛毒,亦是疗伤。邵珩眼见她面色比重逢那日渐渐好转,心中宽慰不少。
只是,二人之间却好像突兀地出现一道透明的高墙。
萧毓话语极少,不似旧日。多数时候,只邵珩一人在扯着话题说着。
本来,数年未见,重逢自然该提一提这些年中经历。邵珩多次旁敲侧击询问萧毓为何会损耗寿元精血,萧毓都未回答,更没提起自己身在南疆的事。而邵珩自己这些年,欢乐之事几乎未有一丝一毫,他在星罗宗内如何,亦不愿萧毓知晓心忧。
更何况,萧毓伤势体弱的缘故,时常倦累,每日饮下的药物中也有安神的作用,多数时候都在沉睡。
所以这段时日,邵珩竟也没能与萧毓好好说一说话。
想起旧日,二人涉水观花、共观云海日出,也想起当初二人之间点滴细事、两心相知,岂会料想今后有诸般波折?
这一日,萧毓体内的银丝毒终于被化得干干净净,可终于摘下目上药纱。
水明安曾言,萧毓双眼能否复明,皆看毒素清除之后。
所以,不止邵珩心中忐忑,沈元希也一起站在一旁,一切等待着萧毓摘下药纱。
潘晓云动作轻柔地替萧毓取下药纱,而后便退到旁边,微微低着头,只时不时看一眼沈元希的背影。
天空中乌云一片,黑沉沉地,似乎又将是一场大雪。
邵珩握着萧毓的左手,关切地盯着紧闭双眼的她,紧紧盯着萧毓微微颤抖的细密睫毛。
忽然,邵珩感觉萧毓的手上传来一丝暖意。这是萧毓体内真元终于重新运转的缘故,他不由心中一喜。
而同时,萧毓缓缓地睁开了眼,仿佛经不住光线一般,又眨了眨眼,将脸转向了邵珩,仿佛看着他。
“毓儿?”邵珩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
萧毓闻言甜甜笑了,又将脸分别转向沈元希和潘晓云,好似全无异样。
邵珩起初惊喜,而后突觉不对,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干什么?”萧毓顿了顿,才嗔道。
邵珩心狠狠一坠,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目。
曾经,萧毓的双眼,漆黑如墨,犹如天上的星子一般,明眸善睐、璀璨动人。
而这时,邵珩看着她的眼睛,却发觉她双目瞳孔透着些青白色,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浓重迷蒙的雾气,遮掩着她目中所有神采。
沈元希也发觉了不对,笑意逐渐隐去,问道:“毓妹,你的眼睛……”
萧毓只觉得邵珩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心中叹息,却笑道:“许是毒素方清,我还是能看见一点的,你们不用担忧。”
此言一出,邵珩既知晓真意:萧毓的眼睛没有复明,先前只是她神识恢复,知晓他们在何方位罢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好像被堵住了一般。饶是邵珩心中早有准备,再也无缘重见那一双璀璨星眸,但结果当真如此时,依旧痛如锥心。
曾经她那一张张如花的笑颜、嫣然的眉目,一一在眼前闪过,最终只剩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