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国使杨愔再度出使建康,与从前所受的礼遇天差地别,皇帝和皇太子将他冷落一旁,只鸿胪寺官员往来接待。
杨愔姿态很低,显示出祈和的诚意。
最后,终于得皇太子礼节性的接见了一回。
杨愔私下里对相熟的鸿胪寺官员称,大丞相高澄最忌惮的南朝将领,不是冀州刺史柳仲礼,也不是豫州刺史萧渊明,更不是湘东王或皇太子,而是南兖州刺史萧黯。
这些话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引起了皇帝警觉。
老皇帝怀疑东魏在施诡计,故意引他重用年轻的萧黯。
皇帝认为萧黯在江北对东魏取得的两场小胜,主要是因皇太子在背后支持,大有侥幸之处。
东魏想必也是看他年轻无知,外强中干,将他留在江北任边帅对其国大有益处,故而让杨愔来造声势,故作迷阵。
皇帝动了调萧黯进内陆的心,顾问朱异。
朱异报说,他在广陵的门生听说东魏国使与晋宁王私下已议和,东魏承诺只要晋宁王在江北,就不再扰袭南朝;晋宁王承诺,只要他在江北,无论中原战况如何,都不袭山东。
皇帝暗怒。
如今,皇帝身边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以皇太子为首,主张对东西两魏不偏不倚,坐看他们对耗;另一股势力以中书令朱异为首,主张与西魏合作,共同出兵分割东魏河南。
皇帝并未最后下决心,因此,对擅自先行决定与东魏媾和的萧黯大为不满。
就在这时,庾弘举告萧黯私探王褒。
没两日,上游传来消息,说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与西魏暗中交通,贩卖南朝奴隶往北方。
皇帝早年曾下诏严禁南朝各州与北方两国交易人口,违者死罪。
萧察身为皇帝之孙,一方藩王,竟以贩卖人口牟暴利,实难容忍。
萧察与萧黯两兄弟,一个在上游和西魏交易,一个在下游和东魏媾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皇帝终于开始反思,或许对子孙太宽纵了。
如此下去,未来,皇太子如何驾驭这群骄悍的下臣,他们惹君上忌惮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痛定思痛,下了严旨。
岳阳王萧察停刺史领军职,回京待罪,雍州军政事由湘东王兼管;
晋宁王萧黯停刺史职,免领军职,除督军权,暂由冀州刺史柳仲礼暂领督五州军权;
另,永安侯萧确停佐郎将军职。
金华宫上下惶恐,从前萧黯各项大罪加身,皇帝也只是示意性的停职,此次只因私探死囚,却直接被夺军权。萧察也被停职,召回京待罪。
金华宫不免担心皇帝是否龙体有恙,也惧怕湘州再有坏消息传来。
萧黯宽慰嫡母妻子自己并无大事,等兄长岳阳王回京,再商量化解。
萧黯对连累萧确被免军职颇为内疚。
萧确倒不甚在乎,他的佐郎将一直做的不痛快。
南朝认为带兵是贱职,将帅者不该涉入,只当谋略决断发令便罢。
平日里,萧确哪怕是只调一旅队操练,也要报告请示一群上司,十个里有九个不大同意。
另还有御史台盯着,随时准备参他不务正业,还有朝野舆论也常嘲笑他。
他背负着这些,若是能建些功业也无所谓,偏也不过是领着台城戍卫中的一支小小的华林园屯兵营闹着玩。
萧确宁愿去江北边镇做一个领兵校尉。
萧黯如今也被免军职,自然也不能圆他夙愿了。
萧黯难得清闲,这几年来,母子夫妇分居两地,终可团聚相守。
月间,岳阳王萧察自襄阳返回建康。
皇帝将他宣进宫里,好一番申饬盘问。
萧察铁嘴钢牙,一应指责,全盘否认。在他自辩中,他简直就是古今第一忠臣孝子。
在调查使者未返回前,皇帝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萧察仍如往日般大摇大摆出入台城,横行京城。众高门看他派头,哪里像免职待罪之人,倒似奉召回来加官进爵的。
他如此行事,倒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再没人认为金华宫要失宠失势了。
且说王妃笼华难得可与夫君日日厮守,不论前途,倒觉心满意足。
忽然一日,常山公主萧妙契在东郊燕雀湖畔的柳府庄园做东道,请几位亲眷密友消夏。
夏侯笼华c何玉暇c阮瑶光c柳静妍应邀前往。
萧妙契备下一艘凤首楠木楼船,上下三层,厅堂c卧室c净室俱全。
众主宾仆从全部登船,仍觉宽敞。
宝船一层高阔开敞,船舱竹帘卷起,以观赏湖光山色。
两侧布竹席软座,中间置长案,案上用瓷盘陈以冰块,另摆放各色夏令鲜果和各色精致茶点。
另有三位丽装女乐坐于船首,一位拨瑶琴,一位弄琴萧,当中一位歌姬怀抱琵琶,轻展歌喉: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宝船轻盈而行,但见燕雀湖水碧波潋滟,远处钟山青翠。船舱内冰块袅袅散发凉气,暑气消减,不胜惬意。
萧妙契对阮瑶光尤其亲厚,总是对她说笑话,语气中不乏奉承讨好。柳静妍在旁微笑附和,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玉暇目视笼华,颇为不解。
笼华知道几分缘故,此时也不好告知玉暇。
岳阳王侧妃王奚霭也随岳阳王回京了。
王奚霭随其母亲进东宫拜姑母太子妃,萧联不顾礼仪,闯进去会见。
表兄妹间自幼一起长大,多年不见,自然流露出些许感情。
岳阳王听闻大为不满,还去皇帝那里告了一状。皇太子将萧联好一通责骂。
瑶光因此事心内不痛快。
妙契因兄长的一系列荒诞行径,对嫂嫂瑶光一直心怀同情和愧疚。
今日游湖消夏,本也是为哄着瑶光出来散心,笼华等三人都算是陪席者。
笼华去楼船三层的净室,出来时,遇到柳静妍。
两人维持面上的交道,不咸不淡的说两句家常客气话。
就梯下到二层时,见临窗廊道上,笼华的女官顾盼与阮瑶光的女官正说着话。
柳静妍什么都没说,只是别有深意的看了笼华一眼。
笼华懒得理她,她心术不正,看别人的交往,也便觉心术不正。
与笼华交好的柳府萧妙契c徐府何玉暇c东宫阮瑶光c庾府瑞冬,以及河东王妃c岳阳王妃,这几处宫府的侍女侍妇与笼华的侍女侍妇也多交好。
笼华防备着柳静妍,彼此侍从们也无交道。
各自回府时,笼华邀玉暇同车。
笼华问玉暇,徐子瞻有多久没回家了。
玉暇说,总有两个月没回来了。
如今,徐子瞻身为郁州刺史,也是属于边帅,无招不得回京,又要遵制,留妻子在京。
笼华是过来人,知道他们的难处。
笼华善解人意说,让萧黯寻个机会,在皇帝或皇太子那里为徐子瞻请个假。
玉暇倒笑说不必。身为丈夫,自有责任。何况现在晋宁王离开广陵,江北局势微妙,总是要留人应对的。
笼华道他们辛苦。
玉暇不以为然,说徐子瞻身边有侍女服侍着,她自己在这边编制着书籍,彼此各自忙碌,各得自在。
玉暇编制的书籍是给边镇的农户和军户发蒙识字用的,都是极浅显的文字和数字。
笼华也帮着筹钱安排誊写制办。
笼华好奇她如何这样心无杂念。
玉暇释然一笑道:“你知道我从前也是有各样好强心思的。
遇见六郎之前,我打定主意,绝不许丈夫纳姬妾,无论身份,只要夫妇专一偕老。若寻到便结婚,若寻不到,宁愿奉道也不妥协。
遇见六郎后,我仍有求全之心,生出美中不足之叹。
然而,他不曾瞒我,不曾欺我,告知我他的底线,承诺此后不越我的底线。
我嫁他,是我考虑之后的决定,他的全部,也便都认下。
他的两个侍妾,自幼陪在他身边,他若为我这新妇,一朝舍弃,也是对她们不住,也算无情无义。
他只从此后,不再更有新欢便罢。
一场婚姻,我并不是为寻怨侣,不必折磨他,也不必折磨自己。”
笼华对玉暇刮目相看,不禁赞叹。
玉暇道:“我走遍南北朝,最大的感叹,便是民妇生存不易。
重回南都这浮华的权贵圈,常有恍惚感,想不明白为何人与人的命运境遇云泥之别。有时候,甚至也觉的佛家说的前世今生有些道理。
我很幸运,不必为一饭一衣而挣扎。
又何其幸运,我的丈夫不是浮浪庸俗子弟,他有一颗想改变世事的心。我就算不做他的妻子,也愿做能助他的朋友。
我敬他,爱他,也知他也敬我,爱我。
这一世,我总是不能求全了。
或者,圆满才是最误人的执念。
若求圆满,便是圆满的奴隶,再不得自在。”
笼华自惭形秽,本来一肚子劝她为子嗣打算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沦落为庸俗妇人多时。
笼华回府反省自己之俗,几日里刻意清高,不沾铜臭,不家长里短,读几卷诗,画几笔竹,自我感觉找回些清新脱俗之感。
这一日,在雏凤阁哄女儿午睡,她只贪玩,好不容易哄睡了她,笼华自己倒睡不着了。
于是,回主院寻萧黯,走进内堂,忽间顾盼衣衫不整的内室走出。
笼华心中大疑,立即叫住她询问,她满面羞惭之色,只垂着头不说话。
笼华大怒,再不顾什么脱俗不脱俗,立即便要发作。
萧黯此时从内室走出来,命顾盼先退去。
笼华见萧黯也是仅着寝衣,衣衫不整,还护着顾盼。
她的恼恨立即从顾盼转移到萧黯。
笼华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忽然万念俱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萧黯忙道:“没怎么着,你瞧瞧你。”
笼华感到眼泪立即要掉出来了,转身便走,萧黯忙从身后抱住,急急的说:“我没碰她你可千万别想错了”
笼华挣脱他,指指他的衣裳,又指指顾盼离去的方向,急的满面通红,却说不出口什么。
都是这段时间脱俗闹的,她一时说不出犀利的话语,也拿不出撒泼的姿态。
萧黯开始结巴:“她,她,确实,有,有自荐枕席的意思,我没有接纳。”
“那你还护着她”笼华激动。
萧黯上前拉着她的袖子走进内室。
笼华进了内室更加激动:“她竟然爬上我们的塌来勾引你她是疯了吗”
萧黯忙拉着她坐在胡床上,自己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笼华试图甩没甩开。
“她也是人啊,正青春的年纪
笼华怒目他。
萧黯不惧威慑,仍继续道:“王府内院看来看去就我一个男人,何况又相伴这么多年,对我有情是人之常情。
她从前从未这样,我知道你生气,原也该生气,也确实不能再留她了。
只是,不要将这事嚷开,毁了她的名声。
她这么多年陪在我们身侧,我们原也该为她安排个好出路。”
“何曾没有为她想,她只死活不去。”
“或者,从今日开始,她对我会死心了。你等两日,心平气和,推心置腹与她谈谈,如果仍是说不通,我出面将她送回金华宫,让母亲为她做主。”
笼华撅着嘴,心里仍是不大舒服。
萧黯把她揽在怀里,叹道:“这世道,女人活着不易,女奴更是艰难。阿笼,我知道你善良,请以一颗慈悲之心宽容她c怜悯她吧。”
笼华听进去了萧黯的话,也想起了玉暇的话。
于是道:“你既守身如玉,坐怀不乱,我当然也要宽容大度c慈悲为怀。”
调转过头,将顾盼叫到跟前盘问:“你从前从来未做过这样的事,是谁给出的主意”
顾盼满面羞惭,泫然欲泣,说是自己年纪渐长,想有个郡王的孩子,守着度过余生,一时糊涂了心思。
笼华仍旧逼问她,“你若是受了别人的蛊惑,原原本本告诉我实话,我定不怪你,此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你的前途;你若果然是自己的主张,竟不是家王与我熟悉的那个贴心知礼的顾盼了,我们便不敢留你了。”
顾盼沉默,仍说是自己糊涂,请求笼华将她调去下房做针线杂役。
笼华也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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