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郡城淮安,本是从小码头发展起来的城市。
两百年间曾数度遭逢战乱,直到本朝近二三十年,陆续收回北方徐州等大片土地,淮安从边镇变成了内陆,才稍稳定,人口也渐渐多了起来,直到变成淮东第一大城。
但淮安城市仍是狭小,水网纵横,三教九流杂居,各色新旧民居商肆馆舍拥挤而建。
萧黯率州府要员入驻淮安,临淮郡尉在郡军府收拾出几间院落做行军府。
淮安建筑局促,军官民混杂比邻。
在行军府中,白天能听见水畔船家的摇橹声,商船馆肆的买卖声,夜深静谧时,在床榻上似能听见淮河涛声。
九月将过,月底这几日,萧黯寝食难安,夜夜噩梦,梦见笼华死了,各种死法。
萧黯想回家。
然而北方边境剑拔弩张,此时回京,有临阵逃脱之嫌。
忍着吧。
仍是噩梦。
萧黯迫切想回家,正要对岑询之开口,收到了京中王府送来的喜报。
喜报信函以红绸系就,在南朝代表生贵女。
然而,萧黯根本没想到,他颤动的双手展开信笺,看了两遍上面的字,脑子才算明白过来。
喜报,王妃在九月二十九日凌晨顺利产下健康女婴,母女平安。
萧黯湿润了眼眶,他非但没有失去妻子,还多了一个女儿,他做父亲了。
他想抱住岑询之大哭一场,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克制住了。
岑询之不知自己躲过尴尬的一劫,却也看出主君的激动,他并未说破,只微笑道喜。
萧黯大喜,前所未有的豪爽起来,赏州府随官c临淮郡官,上下人等布帛礼。
过了几日,又有家信至,报了洗三朝礼仪事。说蔡妃娘娘为长贵主取了乳名叫观音保。
萧黯莞尔。嫡母笃信,故而取了这个吉利名字,笼华却未必十分中意。
家信中,请萧黯为长女取正名,以录入王府玉牒。
如果是长子,萧黯或要上表请皇帝赐名,长女可萧黯自己来命名。
在家时,笼华曾对萧黯说过她的想法,无论是儿是女,都按齿序命名。
萧黯自然要让她如愿。
他决定为女儿命名为元捷。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父母最大的喜报。
萧黯安定下来,开始一心谋断江北军事。
南朝北兖与东魏济州各自陈兵数万,却彼此秋毫不犯,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东魏郯城军户进进出出,五千数万的队伍,调动频繁,乱乱糟糟,让人看不出虚实。只能大概猜测始终有二三万的驻军。
彭城在九月最风声鹤唳之时,曾短暂封闭关口,导致南方商船大量滞留彭城,最后不得已在彭城低价甩卖货物。
后来东魏派信使通告善意,又见郯城并无出兵迹象,北兖州又打开了边境口岸。
南方商船再度蜂拥汇聚彭城,趁着冰冻之前往北方做买卖。
南兖一万甲士已奉督军令到达下邳协防,在下邳城外东侧安营扎寨,粮草物资供给都是南兖自行运送。
后续的一万甲士,一直未凑齐。
进了十月,泰州江北屯兵营方调出两曲,约三千人,由旅帅带领缓缓北上,与淮西屯兵营汇兵后,再往北兖。
督军王褒命冀州一万屯兵西进,暂驻扎在下邳东五里阳坡镇。
十月下旬,王褒回京向皇帝c皇太子汇报江北形势。途径淮安暂泊,邀请萧黯至其船舱一聚。
萧黯正中下怀,他正愁没机会探查其意图。
萧黯带军府参军夏侯昕c刘释同往。
王褒并未问责萧黯后续一万屯兵之事,而是一本正经征询萧黯应对东魏郯城屯兵之计。
前车之鉴,萧黯自然不敢轻言,落人口实。
王褒即将返京,他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他巧言转述。
萧黯只说未思虑成熟。
王褒倒和盘托出了自家想法。
王褒根据这段时间以来探报信息,判断东魏屯重兵于郯城,绝不是为所谓的调度军户耕种军屯田,而是奔下邳而来。
东魏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粮草兵员不足,还待补充调配。
王褒认为此时正是南朝战机。
江北五州当集调优势军力主动出兵,攻其不备,粉碎其夺回徐州旧地的图谋。
王褒称自己此番回京,就是要向皇帝c
皇太子请直陈请命。
萧黯谨慎开口,问王褒:“高澄刚刚掌权,国内未稳,西线西魏强敌在侧,为何突然要树南朝强敌”
王褒反问:“那么,晋宁王以为东魏郯城屯兵意欲何为”
萧黯语塞。
王褒又问,若伐东魏,十日内,南兖最多可派多少兵力。
萧黯说至多两万。
王褒立即道:“望殿下言而有信。”
王褒只在淮安码头停泊一个时辰,似乎专为一会萧黯,即疾行南下。
回军府后,萧黯向岑询之说出与王褒会面的前后事。
岑询之沉吟不语,问夏侯昕关于王褒战略的看法。
夏侯昕文邹邹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南朝主动攻敌营寨,大有胜算;兵法又云,以逸待劳攻疲劳之之师,大有胜算;兵法又云,十而围着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若北五州集兵六万,可主动攻其营寨,大有胜算。”
夏侯昕云来云去,似是认同王褒战略之意。
夏侯昕青年文士,本善于诗书画乐,让他做司马参军,也属难为他。
但是,作为太孙伴随,来日太孙登大位,夏侯昕若在京任职,自然要做门下省领兵高官;出京任职,自然也是领兵刺史。
夏侯谊或也是深谋远虑,又知子文弱,才有让他历练军事之意。
说来夏侯府襄公本随皇帝起兵的一方豪帅,本有家学渊源,只是南朝向来重文轻武,高门宗室从不屑于学兵法。
近二三十年,南朝掌兵权将帅,清一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宗室和高门大夫。
寒族武官升至校尉已是凤毛麟角。
而真正在前线的军户,地位却几乎等于奴隶。北朝军户也是地位低下,但武官悍将可出头,军户出身为将为帅,甚至以军功授爵也有。
南朝晋升之路却被琐死,作为数百人的屯长已是极限。
而如夏侯昕这样高门勋贵子弟,弱不禁风,略读过几卷兵书,年纪轻轻做到军府参军常有,而立之年入门下省成领屯兵郎将,盛年成为领军刺史c将军边帅。
也是寻常升迁之路。
且说王褒离开彭城南下后,贺赖舍乐格即率三万兵力逼近下邳。
萧黯收到战报心中疑惑。
王褒刚离开彭城,贺赖舍乐格就进逼下邳。
难道是王褒是故意躲避,让出下邳东魏果然有夺占下邳之心
王褒躲出,是将丢下邳之罪归于守城之将和在城外协防的南兖驻军
萧黯想不明白,召岑询之商议对策。
萧黯不能将下邳真的让给东魏,眼前,唯有命南兖屯兵进下邳守城。
然而,一旦如此安排,必然撕毁了与贺赖的虚假协议。贺赖也必将全然倒向王褒,那么,萧黯将同时应对内外明暗的强敌。
而且,贺赖选的进攻时机尤其可恨。
萧黯若派南兖兵进下邳守城,需请督军或太子令。从淮安到建康,日夜不停往返需五六日,再两三日快骑才能到下邳前线。
到时战机延误,南兖屯兵生死未卜不说,恐怕下邳有失,再夺回就难了。
然而,若擅自主张用兵,在此敏感时局,恐有大罪加身,其他好说,若被夺了兵权,大局毁矣。
岑询之将传令官召来细问前后事,又对着沙盘沉思。
萧黯焦急,催问他意见。
岑询之才终道:“臣以为贺赖舍乐格不会攻城。”
萧黯不解:“围而不攻,是为什么”
“据臣的判断,他们知道南朝边镇虚实,在诱使我们主动攻击他们,他们占据道义的同时,设伏取胜。
而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是向建康示意:东魏忌惮王褒,他在,边境安静;他走,边境起战事。”
萧黯忽然想通:“先生的意思是,他们在帮王褒谋镇北将军,长久掌控江北五州军事。”
“臣的推测。他们的默契就是推王褒掌江北军事。东魏与南朝在山东签订牢固和平契约,以便高澄整肃河南,与西魏大战。”
萧黯心中仍有顾虑:“万一,他真的趁机夺取下邳怎么办”
“东魏没有能力同时与两国交战。何况我方在中部豫州陈重兵,威慑其河南。”
“我朝豫州帅弱兵散,一触即溃。”
“东魏不知。”
萧黯犹豫不决。
岑询之道:“东魏山东粮草不足,不足以贺赖舍乐格长久围城。
臣猜测,王褒与贺赖都希望主君驱南兖军与之交战,南兖区区一万兵力,必败。
然后王褒回彭城,率北兖屯军驱逐东魏大军,立即就会成为打败北方强敌的名将。
只要主君沉住气,不与东魏接触,哪怕贺赖示意性攻城,南兖屯军没有王褒将令务必不动。
就算有王褒将令,也要佯动。
务必不要成为王褒功名的垫脚石。”
萧黯下了决心,立即宣令官传命校尉章坚。
岑询之又建议让夏侯昕携刺史令北上做前督军。
萧黯心有顾虑,他不确定夏侯昕的身后是不是东宫。
岑询之说,此时正好一试。
于是,明面派夏侯昕携令沿水陆北上,另派使者走陆路先到。
再问章坚,夏侯昕如何传令。
萧黯依岑询之计而行。
水陆c陆路两条路疾驰北上几日间,战局变幻莫测。
督军王褒奉太子令,自江南传来军令,命北兖两万c南兖一万,豫州一万甲士,进攻东魏来犯兵团。
王褒同时自建康疾速返回。
然而中途即收到消息。
三州合并攻打东魏前军,南兖屯兵交战即溃,望风而逃。
导致翼州一万甲士被数万东魏士兵围困,大部分被俘。
北兖军在西翼难撑,不得已退回下邳。
东魏趁胜势,进入南朝边境,下邳城下,掠夺了南兖粮草。
待北兖军队出城反击,东魏已回撤。
王褒到达彭城后,立即组织兵力反击,东魏败退,回撤郯城。
王褒整理战损,发现损失严重。
南兖州一州作战不力,导致冀州兵员损失,北兖败退,南兖粮草被劫。
而且据王府司马夏侯昕所言,是刺史命南兖屯兵按兵不动。
王褒上书弹劾南兖刺史萧不听将令,玩忽职守等数项大罪。
皇帝将萧黯召回建康申饬。
萧黯进宫,向皇帝分析江北战局,直陈北方虚张声势,不敢攻城,以逸待劳,自败而归。
而皇帝已听不进去,甚至怀疑萧黯故意败兵,试图将下邳让给东魏。
萧黯知自己已被困进王褒局中。
却一时不知道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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