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东海郡与郁州两郡历来是南北朝相争之地,在本朝也数次南北易手。
如今,东海郡归南朝冀州治下已有二十年,其田地大多是军屯田,籍民大多是军户,然而,二十年无战事,农耕安逸,军民不分。
东海郡边境口岸北关镇,平静得不像边镇。
南北往来,水路自彭城过境,陆路常走北关。
水路都为大商人,虽通行频繁,但并不会深入东魏内陆太远,一般在定陶倾销即返。
陆路一般都是小商人,小本买卖,为求利润,常深入东魏内陆贩卖。
南朝商人贩去北方的货物,最多的是丝绸,另还有漆器c木器c金银铜錾刻花雕镂刻器皿,茶叶c香料,珍珠c珊瑚等也有。
这一日,在众多自北关过境的商队中,有一支不起眼的队伍。
肥壮走马拉着两辆主从暖车。长行大青骡拉着三辆货车,装的是材质中下的绸缎和少量绵絮。另还有一辆杂物车。数名家丁骑马前后跟行。
若说这支商队有什么特别,或许是队伍中有两匹高头大马坐骑。一匹枣红,一只青骢,两匹马毛皮闪耀,膘肥体壮,四肢筋骨有力,双目明亮,一望可知是两匹相当难得的良马。
家主手持淮南庶民赵氏身籍和行商文牒通关。
过关后,萧黯与笼华夫妇二人踏上东魏济州琅琊郡的地界。
他们轻装简从,萧黯只带武三等数位武士,笼华只带了隐露和长信夫妇。
如寻常南朝商队一样,只走官路,遇官障捐钱,见官爵避道。
一应答问往来都是武三和长信两个出头,无论官民询问,都说是前往黄河边的齐州历城贩卖货物的。
东魏官民对南朝人并无恶感,偶有盘查,似也是警惕防备西魏人混入。
暖盖主车内,夫妇并肩而坐。
萧黯头戴平上帻,上穿绛红粗布短衫,下穿皂色束腿夹绵裤。如北地男人一样,并未穿下裳。衫裤外直接穿交领窄袖两片式夹绵粗布袍。脚穿牛皮高靴。
这打扮类似南朝的骑猎冬装,在北地,不过是寻常殷实家主的打扮。
笼华头梳平髻,插木笄,戴绢花,配粗布暖额。
她上穿绛色粗布衫c下穿皂色绔裤,外罩窄袖过膝短襟夹棉粗布袄,露出半截下裳厚布褶裙。脚踏牛皮小靴。
这打扮也是寻常北方殷实人家主妇的打扮。
然而,即使两个人打扮的再像北方平民,一口的江南官话仍会暴露出籍贯。
细嫩的双手,干净的肤色,也能看出他们并不是寻常人家的操持者。
萧黯看笼华双眉修长,明眸清澈,唇红齿白,天然可爱。
虽然她身量甚高,风骨利落,又打扮成北人模样,可是莹白纤细,眉清目秀,一看就是江南女子,并看不出半点北地人血统。
可见,造就人的不全由血统,更赖经历和见识。
想笼华前世,在东西两魏漂泊游历,嗓音毁坏,皮肤被日头风沙磋磨的粗糙,举止如男子,经历了许多风霜苦楚。数年后,他们再度见面时,她的目光沉静沧桑,气质冷漠坚硬,性情锋利固执,与少女时判若两人。
在她最艰辛的那几年,他没有在她身边。
在她的心中,那些伴着她飘泊各地的朋友和侍从,都很重要,在某些时刻,甚至超过了他。他嫉妒,也自恨。
这一世,萧黯不想错过什么,他会陪着她去拜祭她生身父母,共同游历南北朝,共同经历一切。
笼华并不知萧黯的心事,只一派天真兴奋,进到一县城,不顾冷风渗入,只撩起车窗,不住的看向窗外人行。
原来,北地的妇女,不论身份,行走不避,还能看到身着暖裘的贵妇率众骑马而行。
妇人们莫说与丈夫同车,就是与丈夫并肩步行,并肩骑行的也常见。
笼华想,这胡人不讲究礼法,果然活得更爽快。
萧黯偶尔也看向窗外,心中想的是,这琅琊郡的城池c建筑c风土与淮北并无大不同,但人的装扮却迥然,汉人衣冠大改,胡风大盛。
琅琊郡本是南朝第一门阀王氏的祖籍,南朝曾多次试图夺回。
然而,山东乃士族之本,此地也是北朝门阀公卿的祖籍,且是东魏心腹之地,对方自然也誓死捍卫。
说来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士族的根就断了,便是在南朝安置了无数侨州c侨郡c侨县,何曾是故土。
便是自家萧氏的祖籍,也在东魏山东兰陵郡,所谓的南兰陵的祖籍不过是安慰自
心罢了。
乱世之下,士族庶族经历的是同样的离丧。
数代人的血泪之下,天下三分。
如今,富饶的南朝,无论公卿庶民,好像都已忘了自己曾经是无家可归的北怆。
直到,乱世再度来临,又是无数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幸存者待收拾了残破河山,两三代人之后,又再度忘了旧事,重新安逸起来。
萧黯想,自己拼尽全力,或者可以避免了这十年的丧乱,那么下个十年,二十年呢,江南能偏安几时。
笼华这时兴奋的嚷着要出去骑行。
这次,萧黯从建康带来了他的赤旗和她的绿额,本就是为着有机会并肩骑行的,不过,此时还不合适。
萧黯温和阻拦道:“待到大城再骑。”
实际的原因,萧黯说不出口,其实是因为她的姿容过于出挑,容易被恶人觊觎。
如今身在外国,恐有万一不能保护她周全,所以暂不见人最好。
忽听笼华在那边幽幽感叹:“生的过于好看,也是麻烦呢”
萧黯好笑看她。
笼华投以狡黠目光与他对视,“妻丑夫祸少,我明日扮得再丑些,你可不许嫌我。”
萧黯从前常常觉得她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c看破人心的本事,如今明白了,她就是想得多,心思快,不知道脑子里装了多少念头。
忍不住问:“你怎么懂这些”
“我当然懂了,我看北地胡女公然在街上行走,也担心有娇悍富家女,忽然看你模样俊俏,人材出众,定要招你为夫婿。再看我定觉十分碍眼,兴许要算计死我。呜呼哀哉,异国他乡,谁来救我。”
萧黯:
她果然想的多。
笼华仍旧说:“你只不要瞧人家女人,更千万不要对人家笑,莫惹桃花劫。看见和善过份的老头子也躲着些,兴许是看中你要为自家女儿招女婿。”
萧黯:
赶了数日路途,眼见即将到达济州第一座大城开阳城。
笼华改了面貌,仍是民妇打扮,但以黑粉涂面,眉毛尽都剃了去,萧黯劝不住。她为了尽情骑马,对自己下手还真狠。想到她前世对自己下手更狠,萧黯好说歹说,让她到剃了眉毛为止了。
她装扮完,萧黯猛一瞧,几乎貌丑,再细瞧,还是觉得可爱,就这么着吧。
两个人戴好狼皮胡帽,穿好半旧羔裘,弃车骑马。并肩打马进入开阳城。
迎面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人很眼熟,狼皮胡帽,胡乱染色的狼皮袍子,手臂腿脚甚长,阔面大脸,神采奕奕。
徐子瞻
他只带了一位侍从,一路追赶而来,倒比他们先到了开阳城,在南城门内等了两日,总算等到了。
徐子瞻看了一眼笼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丑妇是谁
马上认出原来是王妃,立即露出好笑的神色,想到对方到底是主君之妻,不好取笑,硬是把到嘴边的俏皮话给咽了下去。
萧黯笑问,你怎么来了。
徐子瞻张口打哈哈,喷出一串白雾,“在家里闷了,出来走走,既然这么巧遇到,便得同行,你们无论去哪,我等二人都跟着。”
萧黯无奈一笑。
他们在城内赁了一处独立院落,安顿好人马牲口。
让随从置办了酒菜,萧黯与徐子瞻两人对饮交谈。
徐子瞻说:“临行前,岑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不管君此行目的哪里,速速去,速速归。”
萧黯明白岑询之顾虑。怕他身陷敌国,诸般事业毁于一旦。
掌权东魏的高氏父子,是半个胡人,并不顾忌仁义礼法,一旦他身份暴露,或能干得出扣留他为人质的事。
但是,如今时机,东西两魏正鏖战并州玉璧。东魏倾举国之力,志在必得。高氏父子深知,若敢擅扣南朝皇孙,南梁为报仇若与西魏联手,东魏必有亡国之患。
他们如此判断,是出于帝王权臣思路,却不知道南朝皇帝的佛教徒和祖父思路。
以萧黯所了解的皇帝,更大可能是,宁愿答应东魏,合攻西魏,只为保住孙子的命,让他平安得返。
前世的萧黯置身皇帝之位也会如此选择。如今才明白,这个选择是下下之选,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国力丧失,却仍是接不回人质。
高氏父子,或是任何一位帝王权臣,都不会想到,堂堂南朝皇帝,会被亲情左右,做出下下之选。
故而,他们不会冒险结仇,采取什么动作。
尽管如此,萧黯北行,仍是冒着极大风险。
他必须要走这一遭。因为他要除掉两个人。
一个是山阳侯崔懋,他举着一把刀,一直悬在他的头上。
一个是河南王侯景,他也举着一把刀,一直悬在南朝万万生民头上。
人常言,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他到这狼窝虎穴走这一遭,凭借自己对东魏掌权者命运的预知,试影响和操纵东魏国运和那一二人等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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