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自京口北上广陵,一路风餐露宿,数着日子推算崔懋路程。
到达广陵后,又租赁大船,沿泗水一路北上。
不日,到达北徐州边境彭城口岸,歇了一晚。次日过关口,出示江湖黑市买来的通关文牒,乔做淮北豪强商人,进入东魏国境。
一路上,常见有地方官署押送运粮车以长蛇阵缓缓向西驶去。
北朝此时正是武定元年,东魏青年皇帝为傀儡,大丞相高欢把持朝政。
这一年年初,东魏和西魏在邙山交战,东魏大丞相萧欢和西魏大将军宇文泰亲自为帅,填进去十数万人在豫州邙山争夺厮杀,至今未决。
因此战焦灼,东西两魏都惧南梁倾斜一方,趁机在后方袭扰得利,故纷纷派国使出使建康。并彼此监视攀比,直到滞留到次年三月,得到南朝皇帝中立许诺后,方才完成使命,各归国土。
说起这场战争,竟是起源于一场婚姻决裂。
东魏豫州刺史高仲密本与崔暹之妹订婚,后又悔婚,导致两家决裂。崔暹是大丞相高欢世子高澄心腹,几番挑拨后,高澄也不喜高仲密。偏高仲密后娶的妻子李氏美貌绝伦,高澄起歹心未遂。导致高仲礼一怒之下,举豫州投降了西魏。东魏不得不出兵夺回,西魏入口中的肉也断不吐出,这才起了战事。
南北朝订婚后俱不能毁,否则视为背信弃义,两家必恩断义绝。
萧黯回想前尘往事,因高氏悔婚与崔氏决裂,牵起东西两魏战争,又因战事,才有崔暹族兄崔懋持节出使南朝,又因他一句无心之言,导致萧黯不得不放弃已订婚约。
他的悔婚,导致两人身败名裂,两家恩断义绝。然后,才有彼此飘零江湖,坎坷一生,含恨而终。
天下虽大,国事家事个人命途彼此相连,动一发而牵全身。他前生步步悔恨,只求今生无悔。
萧黯在济州小城官驿,见到了崔懋。
他颧骨高耸,双目炯炯有神,鼻子高隆端正,右侧额头上有一条醒目疤痕,是早年斗剑留下,幸而未毁其不凡仪表。他高大的身材即使在北地,仍很惹人注目。
他身边带着三名属官,四名武士,还有两个奴仆长随。他一路只停官驿,每到一处,都有地方官员逢迎,萧黯无交接机会。只好一路跟随,直到过境到大梁。
到了大梁境内,崔懋声势顿减,有意隐藏行踪。萧黯忽然明白,他是防备西魏派出杀手干扰他行程,甚至对他下手。
萧黯有了主意。
他们都在彭城改换长途舟船,萧黯雇的大船仍只跟在崔懋舟船后头。
崔懋警惕两船一路同行,注意到对方家主是位少年,行踪并不隐蔽,倒不像是奔着他而来。
待这一日两船共同停泊在一处小码头之时,便命属官上前攀谈打听。
武三与崔懋属官交接,吐露出萧黯身份高贵,乃微服出游。
崔懋听他属官报后,放松了警惕,想此去建康正是要在台城广结善缘,遂有了交结之意。
晚间,崔懋亲自到船求见。
武三出船迎接,对崔懋礼毕道,家主每日黄昏时必占卜,卜卦之时,不可打扰,贵客请回,小人告知家主后,家主必回访。
崔懋不便在自家船中待客,便在岸上等待。与武三闲话交谈几句,更加确认船中少年身份不一般。
忽听船中小仆走出,说家主有请贵客。
崔懋带二武士上船,被引至船舱中,只见舱内只有一少年竹冠道袍居中而坐,也便让武士在舱外等候,只身走入舱中。
萧黯起身与崔懋见礼。两厢分主宾坐定,有随从摆好茶具,自退了出去。
萧黯自称姓金,行七,崔懋称其为金七郎。
崔懋自称姓崔,名佯,萧黯称其为崔兄。
崔懋因听闻其好易经c善卜筮,便也只谈玄论易,双方你言我语片刻,崔懋发现这金七郎言谈间颇有妙理玄机,甚至已猜测暗示出其他的来历身份。
船身悠悠,灯火昏昏,水声阵阵,崔懋看眼前的少年更觉神秘,心中警惕。
崔懋有意试道:“崔某自幼寄养在济州,不知籍贯,想认祖归宗也是不能,乃平生一大憾事。七郎既善卜,可否请为占卜。”
萧黯慨然答应,投龟甲为卜筮,三投后,释道:“兄长望族,不在山之东,而在河之北。兄长应是出身博陵崔氏,虽父早亡,但得家族荫蔽,高堂尚在。崔兄为何以谎言唬弟”
崔懋忙致歉,坦诚自己真实姓名身份,又求问萧黯真实身份。
萧黯也坦然告知,自己是昭明太
子之子,封爵永新侯。
崔懋面露喜色行礼道:“何等机缘,得遇皇孙贵驾,此同去南都,还望照拂。”
萧黯面色平静道:“恐让崔兄失望了。我到广陵另有他事,需驻留几日,恐不能同行。而且,虽我在京中常得面圣,但无实职,恐难相助。你我在码头相识,也是机缘,我送兄长几句话,虽无助实务,但也能保兄完成使命c平安得返。”
崔懋此次南下所求,一是事成,一是平安。听闻南方皇帝已修得半仙半圣,子孙亦多有仙缘,想必这少年皇孙也有一点道行。
便请赐言。
萧黯道:“此去南都,莫临水而居,莫谈崔氏家事。”
崔懋大奇,这似是告诫他有水厄之患,他选居所只远远避开就是。只是莫谈家事是什么意思,想来他在建康也没什么乡党亲属,此去也没什么闲心说家常,他只望能办妥那两三件大丞相和世子交代的使命。
崔懋点头,又问,如今停泊码头,船舱中居住,是否属临水而居。
萧黯道:“临水之处,未入南都之前,无妨。但崔氏家事,此去一路,都不说为好。这两件事,崔兄做到,我保你此番使命达成,平安返回。”
崔懋听他言语玄妙,不解其意,但思来其言语无害,应下无妨,也不再追究,痛快答应。
两船此后结伴而行。
到达广陵后,萧黯滞留,崔懋一行雇车南下,两厢各自告辞,各奔前路。
萧黯未想自己也有装神弄鬼这一天,南北三地宫廷世家俱信佛奉道,好占吉凶。他这一番告诫,对崔懋来说,并无损害,想必他定会铭记。又不知就里,便不会刨根问底挖出真相。
崔懋此人在乱世中固然是南朝的敌人,然而也是时势推就,各为其主。此时罪恶尚未发生,他若下手杀他,罚不当罪,有滥杀之嫌。如此以卜筮迷惑,倒也圆满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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