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法和李照刚一落地,整间客栈就轰然倒塌。
如果可以将时间定格在这个瞬间,就会发现在客栈倒塌的那一刻,他们的脚步才落地。
两个声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狂潮一般的涌动中。
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两个人彼此之间的“算计”。
他们在借用客栈倒塌那一声轰然巨响,无数结构破碎并且散落的过程,来掩盖自己的下一步举动。这是两个人没有经过交流,同时有的一种选择。
但是王无法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那就是,对方的步伐,在自己之后,些微过了那么一瞬间,才做出了选择,在这么一个时间点落地。
“这家伙,在学老子!”王无法的脑袋里,一个念头一闪而已,“他对付张北冥的时候,就没有这一套东西。与我一打,就打出了另外一套东西,这是在挑衅我?”
好挑衅!好啊!
一瞬间,王无法产生了一种知己的感觉。
他和别人打斗,一向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把一切都融入在打斗之中,掰手指c撒石灰c声打c刺眼睛c掩人耳目各种下三滥的招数,都在实战之中灵活应用。
像是这一招,用客栈的崩塌,掩盖自己落地的一瞬间声响,以模糊对方的感知,对其他的大宗师来说,肯定不常用。
别说是其他的大宗师了,就算是玉阳子c尚公公c陈傲然这样的先天顶尖人物,都未必用得出来。别说是玉c尚c陈三人,就算是远山派的麒麟子佘怀,都恐怕没想过这样的招数。
但李照就是用了。
而且他用得十分巧妙,有一种双关的意味。
用别人的招数,来打别人,以激怒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下三滥的打法。一旦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其实恰恰不是看不起他人,而是对对手太重视,不得不用一些偏门手法,激怒对手。
这是李照自己本身就很下三滥,然后借用王无法的招式,同样很下三滥。
这又成了一种“雅”。
因为真正烂俗的市井混混,也根本料想不出这样的巧思。
一个人若非是从市井出身,又走到了极高境界,是踏不出这种雅俗结合的境界的。
高明的武者,不会有这种烂俗。
市井的武者,不会有这种双关。
王无法的判断也没有出错,李照前世所处的“罗山”,本来也是国外的华人街,为了保全华裔的利益,所构建出的当地黑道帮派。
在这种地方混迹,有些手法李照心里也是明清的。
而王无法本身的出身,就和张北冥c方希然这样的人物,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是个生长在市井之间,成长与微末之中,曾遭受整个江湖追杀,一路摸爬滚打走上来的人物。
他一路拼杀,几乎场场都是拿命在拼,时常都要面对三倍c五倍于自己的敌手,要用尽各种手段,不管什么高雅低俗,能赢就是好结果。
是时,人人都不怎么看得起这个狂徒,没人认为王无法能够达到宗师境界,可他偏偏走到了此道。
天下都几乎与他为敌,又都几乎被他所打败。
那时候整个江湖庙堂的狂潮,和现在李照所遭遇的,也相差无几。
方希然也曾经与天下为敌,但那种为敌,是宛若英雄挑战试炼,打得过了,那叫英雄,打不过了,也不过是庸人,要不了性命,随时可以退去。
这是一种体制内的与天下为敌,与其说是为敌,不如说是考试。
但王无法不同。
他没有师承,没有门派,性子桀骜,满腔热血,却又难以抒发,郁结在心胸,如闷雷滚滚,大浪卷卷,最后就成了与他人结仇的源头。
他武功初成,到了某家门派担任长老,心想着自己要为江湖同袍做点贡献,于是苦心孤诣地研究武学道理,得出的结论是,自家门派自古流传下来的武功,有哪几招是偷学他人的。
他又一路逃窜,来到皇都,遇着了先皇国舅欺凌百姓,当场将其宰了,又一听是个国舅,心中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前往了国舅府将其全家也都宰了,还当时的贵妃一个清清白白的家世。
整个天下想要他的人头,是真真切切如是想过,汹涌起一阵狂流,不可抑制。
只是到了最后,终究被他强硬反击,一一打发,不得不求和揭过。
“你和我很像,我也被天下人追杀,你也被天下人追杀。你不拘泥于雅俗,老子也突破天下的法要。”王无法哈哈大笑起来,已经朝着李照扑杀过去,“但天下人奈何不了我,你又
何如?”
说话之间,他是一落又一起,整个人的动作如电,自然得行云流水。整个人和地面的那一下触碰,几乎和客栈轰然倒塌,如雷贯耳的声响,完成了某种共鸣。
这是怎样一种快速?
蜻蜓点水的那么一下,和一道雷声落下来,两者发生在同一时刻。
在这种状况下,谁能发现蜻蜓点了水?
——李照就能发现!
陈傲然c张北冥c宗师二老这一系列挑战,时至今日,给予了他无数巨大的资粮,终于令他的“至诚之道”有了全新突破。
在这一刻,李照整个人再度陷入空空蒙蒙的状态,好像一个盒子敞开来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装得下。
遍照虚空一切法。
捕捉到王无法的轨迹,李照立刻动作,来到了旁处,然后身子一缩,宛若乌龟一下子藏匿四肢脑袋,甚至不只是四肢脑袋,连他的心跳脉搏呼吸乃至于思考的“意”都一同藏匿起来,消失于无形。
这是龙虎龟鹤四形之一,龟吞法!
大乌龟伸长脖颈,吞吐气息,荡清大脑的杂念,以至于回返先天,身体清澈无比。
“什么?”
此时此刻,周围是烟尘滚滚,碎石乱飞,即使是大宗师也无法洞悉一切。他们是通过烟尘之中,一点小小而细微的生理机能,捕捉一个对手。
可此时此刻,王无法却发现,李照的生理机能消失了。
像是一根蜡烛,就此熄灭。
或者说死了。
但李照怎么可能会死?
王无法大为震动,一下子想到了一个答案,虽然这个答案令他不可置信:那就是,李照这个小辈,居然用了某种武功,隐匿起来。
面对大宗师隐藏自身?
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偏偏就是李照完成的事实。
而就是这么一个犹疑,王无法忽然感觉,身后来了一记强招。气势如虹,风声一卷,将周围的烟尘全都卷入其中,变成一记剧烈的沙尘龙卷,汇聚在极小范围,朝着自己轰杀过来。
正是李照的偷袭!
砰!
王无法脚一滑,一跌,居然当场倒下。
他不是被打倒,而是自己倒下,就好像是动作之中,忽然某块肌肉坏死了,某根骨头断裂了,动作有了某种关键的不协调,这样一种变化,谁也想不到。
连李照都没有想到。
但就是这一下跌足,王无法极度难堪地栽倒在地上,却偏偏躲过了李照隐藏已久,毫无挣扎,忽然暴起的一记杀招!
这一招也有个名字,叫做驴打滚。
“至诚之道还是没办法计算一切。”
李照一招落空,心领神会,至诚之道虽有进步,能够与大宗师有一定竞争力,却还是不够完满。
念头一闪,动作不停。
他踏步,追击,锤法化爪法,一爪自上而下,撕裂空气宛若抓烂布帛,力量和速度同时迸发,就朝着地上王无法的面门打过去。
他的爪功擒拿无一例外,都是一个虎形。
虎形练到了极致,就成了虎煞。
滚动之中,王无法只觉得自己面门一阵煞气扑面而来,眉心猛跳,知道就是大宗师也禁不住李照的连环猛打。
当即抬手抵抗,另一只手反手就往下摸去,竟然去掏李照的下体!
——这个堂堂大宗师,竟然用的都是掰手指c刺眼睛c驴打滚c掏下体这样的招式。
李照神色不变,膝盖一抬,抵住这阴狠的攻势,腿脚灵活得如同手臂,起落折挡打碰砸,转眼间与王无法拆招五六合。
另一边,自己的攻势也十分猛烈,面对王无法的防守,一时虎爪抓不到面门,立刻筋肉一鼓,气血沉淀,变成一种勃然大力,瞬间从肩膀的位置到每一根指尖,贯通了过去。
只见那虎爪就这么扭了两扭,忽然变式,宛若老虎一个回身,用尾巴一扫,竟然是用肘的部位,一下子打了过去。王无法将将接过,大地都是一震,内力都被李照的真罡给震散了。
而李照的后续攻势马不停蹄连环不断,虎爪反手回攻,一把就扣住了王无法的手掌大筋。
“好啊,你小子!”
王无法躺在地上,一只手被李照扣住,另一只手也攻不破李照的腿膝,眼看就是束手无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伴随着这一声大笑,他身后的地面忽然被他恢弘的内力一运,精准得如同炸药定点爆破,当场一层一层自上而下地坍塌溃散,变得松软。
大地立刻敞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大量大量的泥土震荡上天空,又一下子如雨而落,欲将两人掩盖。
王无法就这么陷了下去。
他
这么一陷下去的同时,左手忽然爆发出内力,反扣住李照,右手一抓,扯住李照一只腿,浑身上下自带一股拖曳的力量,居然想将李照也给往里面拖了过去。
“他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最终的目的,就是把我拖进泥土里。”李照的脑海,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有在泥土之中作战的武功?”
其实泥土掩埋,虽然黑暗c拥挤c阴森c没有氧气,不过只是一时半会儿,对他这种级数的高手而言,并不算是什么,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但如果是王无法刻意而行,那么一定比普通的身在泥土之中,还要恐怖不知道多少倍。
李照心中决断,立刻手一抖,足一震,浑身爆发力量,与王无法彻底决断。
后撤一步。
他撤后那一步的下一瞬间,王无法哈哈大笑之中,大快打快的泥土如同冰雹一样砸落下来,令得已经陷身在大量大量的泥土之中的王无法,更是彻彻底底埋身于地下。
一时平息。
李照站在原地,背后的客栈崩塌的过程,才将将结束。远山派的几个年轻小辈,满身尘土地从其中走了出来,惊骇莫名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而李照却不管他们,只是默默体会着地下的劲力震动。
这是“听劲”的手法。
高明的听劲,握住一个人的小拇指,就能知道这个人的左脚要踢出来。
李照也将整个大地,视作一个人的整体,自己与大地接触的面积,就足够成为一根小拇指了。
过不多时,大地一震,泥土如同长龙翻起,王无法从中跳跃而出。
“不打了,你的防备太谨慎,感知太敏锐,我刚才几次三番对你发出各种误导,你都没有上当。即使是大宗师,也没办法偷袭你。”
他和李照相隔有二三十丈,摆摆手,脸上带着笑意。
李照并没有多余的反应,他知道王无法所说的是真话,两人相隔二三十丈,就算是大宗师也构不成偷袭,这是一种和解的信号。
“张北冥跟我说过,与你作战必须得拿出真功夫,但我的真功夫都是些阴狠毒辣c见生死c残肢体的手段。若是切磋的话,我还真拿你没办法。”王无法苦笑道,然后伸手一揭,将脸上一张店老板的人皮面具,就这么揭了下来。
这一揭,就露出一张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炯炯有神的面容,然后伸展筋骨,一时间整个人咔咔作响,居然又拔高身体,比之前还要高大两三个头。
这是个又高又大,模样却天然纯真得像个小孩子的老人。
旁边远山派的众人,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直到此时此刻才知晓,接待自己的老板,竟然已经被偷梁换柱?
李照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认识一下而已。”王无法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小子,你的经历和我很像,骨子里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徒,合了老子的口味。我且问你,有没有兴趣改一个名字,叫做李无天?我俩一老一少,相伴江湖,并称‘无法无天’,岂不美哉?”
李照沉默了一会儿,“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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