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君杀死了太子。
没人能想到,李照这一个刚从乡下走出来的少年,头一次决战便震惊天下也就罢了,之后却又这么迅速地做了一件,把杀死陈傲然更加震动更加吓人也更加凶险的事情。
几乎每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不管是太子的敌人还是友人,都忍不住抖了抖身子,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
那是被李照的胆大妄为给吓到了。
堂堂一国太子,被人暗杀在自己的别院,这种事情不严加惩处,给个交代,整个国体都是有损的。
李照杀死陈傲然,纵然是使得他名声大噪,几乎和小佛王齐名,但归根结底,这还只是江湖人士之间的斗争。
或可有一些高层次的人,看到了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再高一些的,便是张归意当日的宴会几位,曾经来观看此战,讨论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忠奸之辨”。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
可今时今日,舆论的爆发,却如同江海一泄,不可收拾,天降倾溃,银河倒灌。毕竟太子死了,这种事情是谁也瞒不住的,而他死在一个区区江湖客的手中,更是整个朝廷威严的巨大挑战。
李照的行为,就好像是一封挑战书一样,打在了朝廷的脸上。
很快,朝廷发动了搜捕的力量,得到的消息是:自杀死了台子张明宪,李照就当头离开皇都,行踪不定。
若找不到来人,就寻找线索。立刻就有人找上了张明珏,因为人人皆知,李照本是乡下人,就是张明珏邀请而来皇都的,两人也算师出同门,关系匪浅。
“我再说一次,李照这个贼子,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他去刺杀太子,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证据就是我手下那群人,还有师妹张萱,全都被他点了穴啊,他恐怕连他们都要杀死。”
张明珏皱着眉,眼发红,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痛陈厉害,“他这个人桀骜不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中,其实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此次他胆大包天,胆敢挑战朝廷的脸面,也不可能是我的意思,我若见了他,一定为兄长报仇,还望诸位明察。”
说着说着,他似乎终于支撑不住,挤出了两行泪水,整个人涕泗横流,稀里哗啦,大哭大闹道,“兄长,我的兄长啊!”
这个解释,似乎是很合理的。
朝廷的情报力量,都能够确定这个消息,张萱和一干人等,的确在李照手下被点了穴,放置数个时辰,一点儿没有自家人的意思。
“略显浮夸。”张归意听到了这个表现,似笑非笑地评价,“老五暗地里应该高兴坏了吧。”
这是个小的会客厅,在他左右两边,坐着玉阳子c尚公公。
张归意的神情,似乎在端详一件很有趣而很陌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愤恨,好像这件事情完全和他没有关系,死得不是他的儿子,活下来那个冷血做戏的更不是他儿子一般。
那种一般的普罗大众听了皇室兄弟阋墙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现在也就是这个表情。
尚公公问,“圣上的意思是,那个小道君的行为,正是五皇子暗中指示?”
“当然不是,老五没有那么狠,也没有那么决断,当然他更指挥不动李照,这才是最大的原因。如果他能指挥得动李照,那他就有了当皇帝的资格,他和宪法也不用比了。”
尚公公皱眉分析,“可是,怎么会这么巧,李照刚要杀人,就和他们决裂?”
“这自然是借口,可是这借口来自于李照,不是来自于老五。老五不会用这种粗糙的借口,他要是密谋杀死宪儿,一定会用更加精巧的办法。这个办法,应该是李照自己想的,他提前就想好了杀死宪儿,所以点了萱儿的穴道,表示自己和老五划清界限。”
张归意道,“正因为这个借口太粗糙,你别看老五戏演得扎实,其实暗地里一边开心,一边又担忧,正等着朕这边给个答案呢。”
他说话间,看了旁边的玉阳子一眼,意有所指道,“老玉阳,你说是吧?”
玉阳子苦笑道,“是,圣上明察,贫道临来之际,爱徒托贫道探听圣上的意思。”
他知道,和张归意这个人相处,不需要拘泥小节,所以直言不讳。
要知道,当年玉阳子从政的时候,张归意也只是个皇子,那时候他们还是平起平坐,能够开玩笑,逗乐子,言行无忌。彼时的玉阳子,也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明主,纳头就拜,甘愿为其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但自从张归意坐上皇位,两个人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
经年之后,张归意变了,玉阳子也变了,有时候都说
不太清楚这种变化应不应该——但老实说,玉阳子连思考这个问题都不太敢。
其实也就是这种变化,才让他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仕途,重拾武道。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张归意又将他给拽了回来,非要玉阳子为朝廷效力。
所以,他们现在是明面上“好像”还保持着以前的友情,可实际上君臣就是君臣。
现在的玉阳子,是越来越看不透张归意了。
“你且放心吧,朕自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有能耐的孩子也就这两个,一个死了,这另一个朕当然得好好宝贝起来了。”张归意笑道,“正好,朕也不用选了。”
玉阳子眉头一挑,强行按耐住心中的狂喜,当即从椅子上跪倒下来,埋着脑袋,“皇上圣明!”
即使以他的养气静心功夫,也无法在张归意话语中的暗示面前,冷静下来。
这就相当于是在说:皇位以后就明确要留给张明珏了。
除开对张明珏的喜悦之情,他更是震惊于张归意的态度。
要知道,张归意正值壮年,说这样的话其实非常不恰当,就算人人都知道没有哪个皇子可以与张明珏争皇位,也不应该这么说出来才对。
这种事情,应该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才对,而非皇上亲口说出来的东西。
张归意的态度,似乎是把皇位看作是什么非常没意思的东西。可事实上,昔年的张归意,分明是一个对皇位有无穷野心的少年。
玉阳子一时间脑子模糊了起来,竟分不清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要开创盛世c手握权柄c名留青史c慷慨激昂的少年是张归意,还是现在这个高居上首c似笑非笑c冷冷淡淡c儿子死了也不痛心的皇帝是张归意。
正在这时,尚公公的耳朵动了动,忽然道,“国师到了。”
“哦?贤弟来了。”张归意的神色,罕见地动了一动,似乎正经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了一眼地上的玉阳子,顺口道,“爱卿平身。”
这还是张归意今日首次露出这么正式的场面,似乎就是和张北冥见一面,也比他那个儿子死了都令他有兴趣。
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皇兄,我到了。”
但见一个风流倜傥,面如冠玉,气质优雅,给人一种春风送暖味道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是天下五大宗师之一的国师张北冥。
但张北冥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带着一种悲怆和愤慨。
他本来是个笑容满面,时刻给人一种舒服感觉的中年男子,但此时此刻却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神色严肃起来。
他自然也听说了李照做下的“大事”。
虽然和太子张明宪不熟,但到底是自家亲侄儿,从小看着长大的俊杰,一身有相同的血脉,现在天人永隔,怎么能够不动容呢?
不过,愁眉苦脸的他和似笑非笑的张归意一对比,似乎张归意更像是叔叔,而张北冥才是太子的亲生父亲。
而在张北冥的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十分骄傲c聪明c自信的少年,自然是张北冥那个一心想要出名的弟子姚天狼。
“见过皇上。”姚天狼向前一步,对着张归意跪倒在地。
张归意一挥手,“平身。”
至于张北冥则没有跪倒。
相反,张归意还站了起来,主动为张北冥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北冥毕竟是堂堂大宗师,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成为国师护佑一国都是看在与皇帝同一血脉的份儿上,怎么可能还要行礼?
大宗师,画圣,皇帝,这是三个不同领域之中“人”的。
他们彼此之间,都是自认为地位对等的。
当然,实际上画圣肯定没有办法和前两者比,他只是在文人富豪世家高官之中颇受追捧,作品的确足以流芳百世,但所得一切皆受限于强权,若与前两者发生冲突,来点硬的就要被当场打死,来点软的也不免活生生饿死。
至于皇帝和宗师,是各有所长,各受限制,一个掌握天下的权柄,另一方则掌握天下最强的武力。
名义上来说,当世的五大宗师,都承认皇家的政权,认为自己是大炎朝子民,不敢对皇家有任何不敬。
但反过来说也一样,皇帝也默认了五大宗师的许多特权。
皇帝与宗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原来真的是李照杀了人?”两兄弟交流起来,张北冥听完了一切,最后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见了此人,认定他是一心武道c别无所求的有道真人。我是警告了他,不能干涉皇位争斗,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他对争夺皇位没有兴趣。可事实上,我还是不够谨慎,李照是不会出问题的,是宪儿主动招惹了他——也就是说,我应该先去警告宪儿的。”
他的侄子被杀,可是话语之中,竟然还有一种为
李照开脱的意思。
不过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张北冥没有为李照开脱,而是就事论事。不管这一次的事件到底有如何影响,在场的几个人都很难将其和阴谋之类的东西沾染上。
因为李照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和阴谋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人。
这次的事件,应该是太子一方主动出击,反而被李照反击。
“关于老五,朕可以不追究,让他低调一段日子,算是让朕安抚一下皇后那边外戚的人心。顺便继续这个姿态,要和李照这种狂徒,彻彻底底地断开联系。”张归意先对玉阳子给出结论。
然后又看向了张北冥,“至于为何找上贤弟,弟应该知晓朕的目的吧?”
张北冥犹豫了一下,“是,请皇兄立刻修书一封,请动方城主。”
张归意愣了一愣,意外道,“哦,对付一个李照,你还要请动方侯爷?”
方城主,方侯爷,两个人的称呼截然不同,但说的都是同一个人——自然是朝廷钦定的天下第一手c武学圣地方圆城城主c大炎朝世袭文武侯c十手武圣c黑白两道总瓢把子c南北七十二派势力共推武林总盟主c五大宗师之一!
方希然。
“是的,我必须请动方城主,联手对付李照。”张北冥诚恳地说道,“一来,李照的武道特殊,屏蔽宗师感应,我须得请动方城主,以其在江湖上的威望,指示南北七十二派势力共同追缉此人,才有把握;二来,我单独一人,就算追上了他,也未必能拦住他逃跑,就算将其击杀,也极有可能付出惨重代价,身体残缺,必须要与方城主合力对付,才能稳稳当当;三来,我不愿意亲手杀他,他虽然挑衅朝廷威严,罪该万死,却也是武道中独树一帜c别开生面的奇才,杀掉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任何武者的遗憾,我希望方城主为我代劳。”
“第一条第三条朕都能理解,就是第二条”张归意眯着眼睛问,“贤弟确定,你以一对一,没有把握将其拿下?”
“我总体胜他一筹,但很难说能轻易将其杀死。”张北冥说,“而且他处于极其微妙的阶段,突破的边缘,若是被我追杀,极有可能在压力下完成蜕变,反客为主,到时候更难对付。以我和方城主合力,杀死他不在话下。”
“对了,听说杜长生也对此人下了必杀的豪言。”张归意点头道,“好,这次的旨意,不只是给方侯爷,连带着杜长生也送去一封。”
半个时辰后,两封信件出发,一只信鸽载着皇上的旨意送往了北方的方圆城,另一只则送去了东海的涯角派。
写完了信件,张北冥拉着玉阳子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两个人也是多年的好友了,整个皇都能够和张北冥谈资论道的不多,玉阳子算一个。
两人这就开始下棋。
其中,玉阳子一脸严肃,似乎很认真地下,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下得错落百出,似乎心思完全不在棋盘上。
张北冥又叹了口气,“你别装了,想笑就笑吧。”
玉阳子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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