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于齐国东海之境而言,还算是秋日,但在这秦地,已是有纷纷的雪花坠落下来了。
仰头看那些雪花,细薄也有鹅毛那样的大小,而大的,说是锅盖,等闲都是有人信的。
姜奢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大雪。虽然冷的嘴唇都变得青紫起来了,但在披上了一件大麾后,她立即就恢复了全部力气,非常有心情地在雪地里踩来踩去。
就她们两个人,哪怕是那函谷关上的守城将士有看见她们,大抵也是会当做看不见。
绝涧之上,公主目夷往函谷关望去,那人造的关隘竟然比这天然的险处还要高些,怕是居高临下的状况下,看所有人都只能是类似蚂蚁那样的小黑点了。这可比秦王上早朝时能够得见的风景要更加壮丽。
函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至今为止也只有齐国的安平君章子有从外攻入过一次。而究竟是如何攻破,偏偏当时为章子所领的那几十万军士,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兴许当时的确是有神助,所以函谷关关门自然洞开,愿君多采撷。
公主目夷和姜奢一路从赭丘赶到函谷关,光是马匹就换了三次。待得上这山中绝涧,又是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毕竟她身体委实不好,而且姜奢也不是什么四肢体勤的人。这观望的时间再走了两刻钟,公主目夷总算见到了秦国相国应侯的使者。
仆从马车一应物什都留在山下,公主目夷见到的是一位拄杖穿着木屐的老者。这人身体还真是不错,敢在这样的冬日穿的如此单薄,但在看见姜奢还在雪地里面扑蝴蝶,公主目夷又决心不再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了。待得人影近前来,公主目夷面上显露出了些微的惊异:“应侯?”
来者正是秦国相国应侯本人。
当初随母后从秦国最西的陇西到燕国最北的边城一路游学,公主目夷是认识了不少人,这应侯便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时的应侯就已是秦国相国了,但在自己与对方的相处中,对方根本没有什么相国的架子,他的行为处事和那些街巷之处的老叟没什么两样,对她,颇有些含饴弄孙的意味,可是,便是寻常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那时在咸阳待了半月有余,吃住都是在应侯府上,平日里的所听所见,总能让她与这位老者的相处中带有一丝畏惧之感。他根本不在意妻女生病受伤,为家乡的魏国若是陷于战火之中,多半也有他火上加油,至于秦国,他也不在意那些秦国人是怎么编织对他的骂名,他只在意政令推行下去的时效性。或者说就没有多少东西能够被他放在眼中,被他在意。白刍能够成就‘杀神’之名,未免没有他的助推之力……他的眼里只有当时被险些鞭笞致死时,那位神明给予他的一饭之恩。
是的,田昌意仅用一袋馒头将让这个糟老头几乎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生。虽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公主目夷都没搞明白:那位宋地的神明是如何跑到魏国去的。
当时的母后尚且问话于他:“神明台的神明虽然于你有恩,但要做到这份上,真的值得吗?”
当时还没那么老的应侯却是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时听闻这句话还不大明白这意思,而时至今日,公主目夷却有些懂了。
只听见应侯悠然一叹:“哎,没想到会那么没用。”
这没头没脑的谁知道说的是谁。公主目夷面上是一派镇定自若的表情。
应侯接着道:“白刍就这么死了,枉费我给他准备的下葬之处。”
应侯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但是公主目夷分不大清这人是遗憾白刍死的简单,还是遗憾准备的下葬之处没有被用上。在公主目夷看来,这位秦国相国实是秦国能够崛起于诸侯的有力支柱,毕竟能够使天下畏秦。不过使得他于世有名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本是魏国一位中大夫的门客,因为被当时的魏相污蔑通齐,差点被鞭笞而死,却是忍辱负重,与当时驻守于魏国的秦国使者返回秦国,以那三寸之舌,终是在秦国朝堂博得了一席之地。
和苏秦来齐的背景多有相似。
在苏秦暴露之后,世人都知其人是燕国派来的间谍。
而这位,哪怕章子攻破了函谷关,也是好好地在秦国做他的相国。
其中高下之分,一眼便知。
“你倒是不愧于你母后的栽培。”应侯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道,“一面之缘也为难你记得清楚。”
公主目夷这时的装束其实颇有些不伦不类的,身上所穿还是齐国的封君朝服,但是发冠早无,头发就散下来,那面部轮廓的柔和之感,也无法让人轻易认为她是一介男子之身。但也不能轻易断定她是女子。
但老者的目光可是毒辣……
公主目夷执了一个弟子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目夷不敢忘。”
“说的轻巧,你不是早已由儒入墨,唤作是墨目夷了么?我彼时教于你的纵横之术,也无疑于是与屠龙之技等同,怕是于你无用处。”
这也听不出来是翻旧账还是开玩笑的意思,但公主目夷最惯用的还是以不动应万变:“我认为我还算是个巧言令色的好孩子。”
“哼,纵横之术被你说是巧言令色,这话落到哪一国的书肆去,你这都是讨打的。”应侯啐了一口,“魏韩两国已是为壁上观,白刍的事我已是压下来,约是能缓两日再呈送咸阳,但就这函谷关你打算怎么做?是像当初章子所行那样?”
公主目夷听应侯说魏韩两国已是为壁上观,便是知晓对方得知消息的渠道绝不仅是明面上的那几条,指不定这两国国内早就被对方的人给渗透得跟筛子一样了。虽然这种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对方对自己说的那么掏心掏底,她也不好在这方面多难为这位老先生。更何况人家连白刍的事都帮她压下来了呢,那么至少就在这几日,函谷关的守军就还是平常布置,率军之将能够做手脚的地方也很多。像当初章子所行那样?当初章子是里应外合,本来这函谷关根本就不是能够单纯以人数从外面攻破的。章子的方法最是可以实用的,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位应侯还是宝刀未老,当初做过的事,如今再做上一次,也未免不可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就是如此,这位怕是要暴露,于命于名,都无增益之处。
再怎么把那秦王当傻子,这天下人也不都是傻子。
所以,公主目夷不打算让应侯就此事参与太深,这般年纪,她也希望对方能够好好过上一个晚年。
“可否在函谷关内让我开设一间书肆?”公主目夷没有回答应侯的问题,而是以一个问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莫说是书肆,你让我把函谷关的关门给你拆了都行。”老者这回是真的在开玩笑。
“只要一间书肆。就是开设的位置,得由我来定。”公主目夷却不是在开玩笑,她很正经。很正经。
除了这个要求,就没有别的了。
绝涧之上,姜奢蝴蝶都扑的累了,不过看那两人还有得说,不想被注意,也不想被他们认为自己在注意,她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胳膊,继续开始扑蝴蝶。
发须皆白的老者缓慢出声:“十万大军,活者不足万余,是你的意思?”
面对应侯这般发问,公主目夷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以为那是她命令田昌意才导致了那样的天灾人祸。她一点都不惊慌,也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是我做下的。”
对方静默了会儿,像是沉思,大约是半盏茶时间后才说道:“你能够借用她的力量么?以往的史书上都没有这样的记载,是我见识短浅了……”
显然应侯所指的史书和普遍意义上所理解的并不一致。也是,秦国这三十年间兼并了不知多少小国,许多没有被孔子纳入编纂范围内的王宫藏书就像流水那般涌入了秦王宫,应侯作为秦王依仗的老臣,会有幸翻阅其中的全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也只是想要试一试。若是不能成事,她自然会来救我。”公主目夷眼中一片清明,“她许诺说,会让我活下去。”
应侯听到这里却是一惊:“她有这么说?现在六道轮回都没有了,你又是□□凡胎,难道还能超凡入圣?”
田昌意说过现今的时代连灵气都没有了,想要修炼无异于痴人说梦,像应侯所说的超凡入圣,根本不可能做到。她不知为何想起了之前田昌意所说的六道轮回转生和有感而孕的区别……与众不同的人出生都会有天地异象……因为是神,所以行走于人世间,那也必定不是一般人……
“我出生之时正是太白经天……”公主目夷突然说。
“你母亲才说时,老朽还以为是你们齐王宫那些多嘴的妇人无事构陷。”
公主目夷摇头:“不必说了。”【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