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侧着头,微微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田昌意的动静。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黑色的眼睛与公主目夷的别无二致。突然,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田昌意才往后迈动了脚步,身周的星群就一下坠降到了底部,没有任何声响,漫目的星光中,少女的身影陡然消失。
没有来由地来到此地,又没有任何来由地离开。
田昌意只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没入白光深处,少女身上的斗篷虽然是新穿戴好的,也无碍她一只手将斗篷连带的帽子将自己的整张脸掩入黑暗之中。
直到少女消失之时,田不礼却是一直用不解的眼神端详着田昌意:“发生了什么?”
田昌意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指向方才少女站立的地方:“你没有……”但三个字一出口,田昌意就住了嘴——是了,看着田不礼这表情,他并没有发觉少女的出现。并没有必要在这里跟田不礼解释太多。田昌意继续将青铜门的缝隙推得大了些,慢慢沿着空道前进,通过无数的夜与星,她往黑暗的更黑暗中走去,感觉得出来,那少女在此时,并不是站在与她对立的立场,不如说相反,自少女再度出现后,越往前,她越觉得熟悉。
哪怕这里还是一片虚无,她却认为自己在这里曾度过,很长,很长的时光。和很多人一起,和很多并不能称得上是人的那些人一起……空荡,荒废的味道,在初始的熟悉之后,渐渐充斥在了田昌意的鼻尖。
已经不用田不礼带路,不知何时,田昌意就走在了田不礼的前面。在田昌意的带领下,田不礼并不抗拒眼前无尽的黑暗,但是他的步履拖沓,显然是没有什么信心。
“我记得,这神殿中的青铜门,并没有那么多道。”田不礼道。
“……”
“现下这形势,就像是无穷无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是你要进来,却是要在这时打退堂鼓了么?”
“老朽只是这么一说。”
田昌意斜睨了田不礼一眼,顿时认为这个已非是人族的小老头在眼中变得渺小至极,几乎不可一看,她直接道:“马上就到了。”带着十分把握的昂然以及意气风发。
“你在说什么?”听闻田昌意的言语后,田不礼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随即,他便极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门,再不是青铜所制的了,而是一道木门,不高大,三面环绕着围墙,还有树木的残骸。第四面连接着一处小院落,墙面布满了绿植,绿植之下又都是污迹。不透风的纸窗,是紧闭着的。
木门也是紧闭着的。
田昌意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她看向田不礼:“这道门,你来开。”
“嗯?”田不礼的眼中充满了狐疑,但在田昌意坚定的眼神驱使下,他即使是百般不愿,还是硬着头皮,一手推门。
不过,木门丝毫不动。接着,田不礼再度用了力,哪怕加上了另一只手,这高不过八尺的木门分量竟是比之前二丈二的青铜门还要重些,竟是纹丝不动。总不能说再让田不礼去推之前的青铜门,还能比这更加使人难堪,使‘鬼’难堪了——这木门都推不动,之前那青铜门,田不礼可不是要就望门兴叹,只能自怨无能么?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门有古怪。仿佛是印证了心中所想,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田昌意一只手摁上田不礼的左肩:“我来罢。”
田昌意的右手手掌贴在木门上,甚至没有用力,木门应声而开。她无视田不礼,慢慢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入庭院。她来到一座假山前,假山里面满是落叶,正中央有一棵细竹,绿莹莹地泛着幽光,竹节带叶在没有风的空中以极小的幅度摇曳,孤零零地将中空的白色内里朝向夜空。
假山旁有块看起来本是种有迎宾树木的地,黑色残骸中有一丛花朵。这丛花朵和田昌意在宋国时亲自种植的木兰没有什么两样——除了颜色。它的花瓣是纯白色的,有些花瓣的边缘甚至泛着淡淡的釉色。田昌意伸手去触摸花朵,凑近去闻它的味道,闻起来是和公主目夷所说的桂花的香味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味道要更加清爽。
“这里是哪儿?”田不礼道。
“你没来过这儿?”田昌意把右手伸向空中,让一颗星星落到手心中,看着它光芒黯淡,看着它露出丑陋不堪的实质,看着它如同团聚的泥土一般毫无价值可言,看着它反手间落入花朵的丛下,不可被任何人寻觅出身影来,她淡淡道,“这里是公主殿下来神明台时的居所。”
“你说公主目夷?”
“不然,在我这里,还能有哪个公主殿下?”
田不礼的眉间紧皱成了一团:“又是刚记起来的事?”
“嗯。”田昌意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顺便,我好像知道以凡人之身要怎么进入六道轮回了。”她的脑袋还很胀,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突然涌入的记忆碎片太过于无序了。
田昌意这消息分享的让田不礼措手不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不礼差点就揪上田昌意的衣领,还好意识及时回笼,让他没有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手在触及到田昌意之前就收了回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接下来就可验证一二。”田昌意说着,左手把绑在身上的剑带往下一拉,剑柄立即跃入手中,她抽出剑,剑光迅速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眨眼间,剑尖对准了田不礼的胸口,让后者忽的止步,然后剑尖一晃,对准了院落内的那道木门,像投掷长矛那般,将手中长剑脱手。所使力道之大,使得木制建筑在一瞬间整个地震动起来,连屋檐上的灰泥都震了不少下来。田昌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木制建筑的表面像是有水纹那般荡漾了一下,剑尖没入木门,只露出剑柄,田不礼虽然不懂得其中关键,也能感觉出是有什么封印被破开了。
田昌意很快走到稍小一些的木门面前,将长剑收入背上的剑鞘里,但她的手并没有离开剑柄,另只手正扶着门:“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轻举妄动。不然,这柄剑随时会把你钉死在这里。”
“我知道。”田不礼咽了下口水道,“你要是记起来了,这里你肯定比我熟。话说回来,六道轮回是在这里面吗?你说这里是公主目夷的居所,但六道轮回不应该在神明亲自安歇之处么?”
“我不记得。”田昌意扯了个谎。
“真的?”田不礼只看田昌意的表情,就笑了,“什么时候骗人也那么敷衍了。说什么公主目夷的居所,老实就说这里是神明遗迹不就得了,这小院子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不过细细观察之后,就能发现,不管是什么物什,那上面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倒和我这画卷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哼,你也别怕我顺手兜了什么东西走,老朽我啊,只要亲眼见见那六道轮回就好了。至于能让那公主目夷活命续生之法,我若是在里面得见了,就算你是不记得,我也会直接告诉于你。”
“那你还在等什么?”田昌意推开门,在田不礼跟随过来走到身边时,面色不变,直接一抬脚,将‘人’臀部就着鞋底踹远了。
“你干什么?”田不礼被田昌意这一动作,好歹是见怪不怪,只是发了个牢骚,但身体就着去势一落不见底时,他陡然回头,就发现田昌意还是单手扶门,正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同时,冰冷粘稠的液体慢慢包裹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如陷沼泽。
身体难动,不可挣扎。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最后,田不礼只能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么一句话来。
田昌意一动不动,目光锐利地盯着田不礼:“我该记得吗?”
在冰冷粘稠的液体漫到喉管处时,田不礼看了看四周,发现自液体之上还有几具类似浮尸般的物体在漂浮着,从‘浮尸’居中飘出了一道不足成人手臂粗细的黑雾,往上胀大时,渐渐铺展成了一道罗网,而那道罗网,逐渐向田不礼的眼前靠近,直到最后,化作一双女人的手臂,轻柔地拢住了田不礼的双肩。
手臂的主人属于谁,只有田不礼自己最为清楚。
奈何桥……
忘川河……
三生石……
望乡台……
自后土造出六道轮回之后,凡人所编写的话本里,总把黄泉那些路途描绘的如此绘声绘色,充满趣味。实际上,就只是这样罢了。
六道轮回是制造出来以供神明转世的东西,凡人可没有资格来享用它。若是人寿未尽,鬼魅之身又不可以横行世间,堕神的神明自然也有一套发明创造:它便会堕入血海,箍于深渊,有百鬼噬身,尽受终伐。
田昌意知道她在做什么。
无他,这是田不礼迟来的渎神之罪。
未经神明允许,谁敢行那僭越之举。须知,可一不可再。【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