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宫朝露殿日晞阁内室。
长方奁前,模糊的镜影中,公主目夷保持眉目低垂的姿态不知已有多久,只是忽然,她伸出双手,交叠着,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顾生前的事情,那么,自己死之前会见到什么呢?
脖颈的脉搏慢慢在双手的感触中放大,心跳好像很快,但还是不能感到急促。眼前开始发黑,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一张拥有色彩的画卷。
虽然不知道别人的走马灯有多长,但对于自己,公主目夷很清楚,死亡就意味着一望无垠的黑暗,是非常空虚且无趣的。
自己死的时候会有哪怕一个人为自己流泪吗?如果有的话,能见到那样的景象,也是这条性命存在的价值……
松开手,看见满手的鲜血。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但这也不过是自己还不至于亲自动手的托词,自我的罪孽不可以得到宽恕。
咚咚咚~
隔着很远,便听到了敲门声。
“公主殿下,是我。”
“……进来吧。”
吱呀一声,田昌意推门进来,直接往内室走:“公主殿下,怎么现在大白天都要关着殿门了?”
“因为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公主目夷简单回答后,仍是没有回头道,“不说我,倒是你,竟然回来的那么早,看来通武侯没有好好招待你啊,他久居临淄,家中蓄养的胡姬美妾可是数不胜数,难道那样也不能多留你几刻吗?”
“不知道公主殿下是这么想的。通武侯仅邀了我去了城外马场,吃了顿马肉。”在完整看到公主目夷的身影后,就是田昌意自己也没发觉到,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了,济水之西,是打了败仗吗?”
“竟然带你去吃马肉,他还真是看重你……哼,他引你去看了?这才两个时辰,便是千里良驹,也不够你们跑个来回罢。”
“是骑马途中碰见了传令兵的尸体,观其阴符,乃是大败。”
“就不怕是通武侯故意布置给你看,动摇你信心的?”
“果然是这样,我就说公主殿下的预言怎么会……”
“不过他这次没骗人,的确,济西这一仗,我军大败,大将被阵斩,两名副将现下仅能收拾一些残军退守高唐闭城不出,再无一战之力。”
“公主殿下,高唐之后,便是临淄了。”
“嗯,平常的舆图,我还是看得懂的。”
“……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并不曾将这一场败仗放在心上。”
“本就是意料之中,有什么好去额外想的。”公主目夷轻笑了一声,“那些老臣不大喜欢我指手画脚,我呢,也是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几分本事。虽然说这仗败了,少不了要说我逞一时意气,得对那死伤无数的将士们负责,我身为王室的威信也要因此受到打击,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这之后,你觉得还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的?”
“太过于锋芒毕露并不符合公主殿下您的性格,而且,这样的作风,更会让人对您望而却步……您是齐国公主,考虑问题,应该以大局为重……”
“但是大将不死,我是没有办法把你安排上去的。”公主目夷的语调带着几分冷漠与挑剔,“父王他正在找寻适合你的位置,我想,再也没有一场大败仗后的胜仗更能稳固你的地位了。”
田昌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瞠目结舌起来:“可是不久前您不是才说过我不会有遭遇危险的情形吗?况且这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前些天,我才是个承袭封地,没有任何实职的封君……”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着急了?”
“公主殿下,一开始我背后的伤,就是因为我保护不力,要是王上听到了您的提议,一定会认为是我蒙蔽了您,王上是不会接受这样的情况出现的。”
“那看起来,得要父王他亲自上战场了,吃上几场败仗,涨涨教训,然后被国内长于胜利的百姓们贬斥一番,最好被逐出临淄,逃到莒城去……”
“公主殿下您……”
“那他就没办法干涉我对你的任命了。”
“公主殿下您可能是生了病有些昏了头,不大知晓现如今自己在说什么。王上与您,并不仅仅是君主与臣子的关系,更是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作为人臣欺辱君主,作为人子欺辱父母……公主殿下,请不要再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你以为你这么说话是在为我考虑吗?田昌意。”
“……?”
“太子哥哥的事藏不了多久……可以靠近一点吗?”公主目夷侧过身子,摊开双手,面向田昌意微笑道,“能够看清楚我双手上的颜色吗?”
“血……公主殿下您又在伤口没好的时候动它了?”田昌意瞳孔一缩,随即她抽了抽嘴角,装作无意往公主目夷的脖颈处看去,不过那里虽然有血迹,可细看之下,不难看出那仅是几道血指印,并不是血流的源头,“血里有金线……”
并不是花了眼,也不是日光所限,而实实在在的,红色的血液中隐藏金色的脉流。
“很显然,不经他人允许窥视他人的人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还在微笑的公主目夷的嘴角多了一丝金色血迹。
……《竹史屑玉注》记载,神话时代的最后余晖里,曾有一批自称为神族的遗民与人族通婚……那批遗民本身已经没有什么神力,光看外表,和普通的人族也没什么两样……那样的通婚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度。不过神终究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同一血脉中,每过几个世代,总能诞生出一批惊才绝艳的人物,在某些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锐嗅觉。他们总能在当时的史书上留下自己的氏名,成为引领潮流的一份子。
据说当初天子分封诸侯建邦立制就是根据各位诸侯血脉的亲疏进行界定的,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传说究竟有几分虚实,但是实际上,在当时这也确实为各位诸侯治理一方百姓创造了不能使人去质疑的合法性。
本来,只有血统最为纯正的天子一系才有根据三垣二十八宿进行占圤的能力,时人称呼这种人为‘神之子’,但之后天子与诸侯联姻频繁,某些诸侯公室也诞生了具有同样能力的人,然而这些公室中的‘神之子’只能算是窃取了神的权柄,他们的占圤虽然准确率不低,但每一次都相当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在进行预言,世代中从未有人活过二十岁。
之后,天子暴虐,百姓不堪忍受,诸侯共伐之,由于是骤起发难,天子失德久矣,天子一系的宗室尽数在那场战争被屠戮殆尽,之后所剩的就只有残缺的‘神之子’了。
后来各国交战,‘神之子’首当其冲,于是,残缺的‘神之子’也没有了。
血管开始变得透明不可见,红色的血液将会变成金色的溶液——这便是野书外传中所记载的残缺的‘神之子’发病的前兆。然后在某一天,吐血之后,短则三月,长不过一年,‘神之子’就会迎来死亡。
因为并没有见过公主目夷占圤的方式,这‘神之子’的传说即使是在各国的藏室里,更多是被当做野史外传来进行讲述的,所以田昌意从来没有将这样情况放在心上过。
“最好及早向天下发布檄令,广招名医。虽然是很严重的病症,但那野史也是千年前的记载了,未必没有感兴趣的医者对此有过细致的研究。”稍稍冷静下来的田昌意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你这是不相信宫中的名医吗?这不是近几日才有的状况,我拿过类似的例子问过医学的太医博士,因为正经的医书上不会记载神话传说,所以没人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说存不存在都是不确定的。再者说,我对求医问药没什么兴趣。”
“公主殿下您这真不该是一个病人该说的话。至少,对于自己的性命要看重一些。”
“但这应该是药石无医的绝症,与其把时间花费在这上面,我认为我可以尽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公主殿下,您,不怕死吗?”
“哼哼,说到这个,先前我坐在这儿,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还住在神明台里。神明台祭祀神明,承接天上甘露以求长生。我年纪还太小,没什么人会多管我的礼仪,所以我还能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笑,肆意穿梭于那神明台的每一处,然后我闻到了母后的味道,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可能只是我的幻觉,但是至少在那个奇怪的梦里,我能够确信那些对于现在的我早已无关痛痒,细想之下却觉得惆怅的东西都保持着它们原本的样子。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无数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那么公主殿下,那个梦里,没有我吗?”
“没有,怎么会有,还活着的你是没法混进死人的队伍里吧?可就是因为你不在那,所以我并没有想要做那样的一个梦。”公主目夷的眼眸里暖色如春,“田昌意,我大概比我自己想的还要更加爱你。”【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