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你吗?……你来看我啦……瞧你,你在阴间怎么就不爱干净了呢?也不洗洗澡,瞧你这幅模样,我都差点不认识你了……”向国红一点都不害怕了,僵硬着身子,喃喃地说。
“什么?阴间?”男人一只手费力地搬过她的脸来,问到:“国红,你在胡说什么呢?难道你生病了?是的,我回来了,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好辛苦,好饿……”
好饿?
“我去给你烧钱纸……”向国红说。
“……”张小兵没有理她,跌跌撞撞地三下两下就冲进了厨房。
一进厨房,他便揭开锅盖,触到锅里还有一点剩饭,于是用手抓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时向国红已经像个木偶人似的跟着进了厨房,然后摸着灶台上的一盏煤油灯,用火柴将它点亮了。这时这时候她才看到张小兵正在往锅里抓着冷饭吃。
她有些懵逼了——难道这是幻觉吗?鬼魂也要吃饭?鬼魂不是都是吃香火吗?
向国红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好老婆,帮我烧点热水吧——瞧我这一身,好多天没洗过脸和澡了,我得好好洗洗啊。”那“鬼魂”一边抓着饭吃,一边嘴里包着食物含含糊糊地说。
“你,你是人还是鬼?”向国红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天那张就像乞丐一样满是脏污和黑灰的脸。
“鬼?”他愣住了,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和吞咽,吃惊地望着她——对了我这样子是很丑,看起来就像个鬼一样。
“难道……难道……难道你没有死?”向国红结巴了,突然眼睛里迸出了惊骇的光芒,“你……你的腿……”
到这时候她才看到眼前的他只有一只腿脚支撑着身体,而另一只腿脚是靠着木棍支撑着的,膝盖之下全都是空的。
“我的脚没了……”他平静地说,那语气简直自然得就像自己衣服上掉了颗扣子那么平常,“我死了?谁说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长这么大见过鬼吗?……我命大着呢,没死成……快,婆娘,给我一杯水吧,哽死我了……”
“哇——”
向国红这才相信丈夫没死,是真的回来了,她一下子就大哭起来,紧接着又“呵呵呵——”地傻笑——
好啊,好啊!只要活着回来就好!没有了腿脚也无所谓了,只要能活着一个他回来!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向国红跳着脚在厨房里转了好几个圈,这才想起去倒水,于是又“呵呵呵”地笑着去倒了杯水过来递到丈夫的手里。
真的,她好高兴好开心,哪怕回来的丈夫已经成了一只脚的残疾人了。
她这样反常的喜悦把张小兵搞的一愣一愣的。
“他们……哈哈……他们说你死了,把你的后事都办了……哈哈,你回来了,没死……我说嘛,自从你死后,我怎么就从来没梦见过你一回,原来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向国红又是哭又是笑地说。
从妻子这如泣如喜的话里,张小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家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现在是个只有坟堆没有户口的“鬼”了。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他现在回来了,终于活着回到家里了!
吃饱了,喝足了,他也开始向国红讲述起他的生死经历来——
原来,淘金洞在塌顶的那一刻,他正在离作业点几丈远的一个废洞里解手,刚提起裤子,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流夹着尘灰把他冲出了几丈远,撞在洞壁上,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洞里漆黑一团,根本辨不出白天黑夜。他知道,一定是作业点出事了。
这淘金洞是老洞,几百年前就有人在这里淘金了,大洞小洞,新洞老洞,纵横交错。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千方百计往外爬,可是一块巨石压住了他的一只腿,左腿,左腿从膝盖下都被石头死死压住,根本就动不了。
为了活命,他捡起一块锐利的石块活生生地锯断了自己那一截腿足,这期间也不知道昏死过去多少次……待脱身后爬出洞口,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出口距离作业点已是数百里之遥,已经是国内边疆地界了。幸亏当地一个山民路过,把他救回了家,给他的断腿上了草药,让他在家休养了几天,他才基本恢复了元气。
这山民一家也很穷,是土生土长的少数民族,他不愿意再拖累人家了,便千恩万谢地辞别了这家人,拄着一根木头当腿足,拖着虚弱的身子翻山越岭地步行出山。
这少数民族地方的山可真大啊,他足足走了好些天才走出了大山。白天赶路,晚上借宿人家屋檐下,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向山民乞讨……终于走到了正规的公路上。
他又一路问着s川的方向,能遇上好心的司机就央求着栽他一截路,没遇到好心司机,就自己步行……就这样山一程水一程,终于回到了家。
“国红,我这只脚没有了,以后都不能做重活了,你会嫌弃我吗?”张小兵问。
向国红这人虽然和她妈一样自私,但对爱情还是忠贞的。
这个年代的女人都很忠贞,心里的道德准绳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当然,这个年代的男人也基本都是对家庭对婚姻忠贞的,只要俩口子都还活着,任何一方抛弃另一方都会被社会所不容的。
就算当初张小兵的爸和王淑珍结婚也是在张小兵的妈自杀后才敢的,不过也还落得过被人唾骂的下场,最后连队上的会计都没干下去了。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会计也是个很不错的职务呢,至少可以跟着队上的干部吃香的喝辣的。
所以——
“不会的。”向国红摇了摇头,说:“不怕,我们有钱,我会给你治疗的,听说大医院里可以安假肢,安上假肢后你和正常人一样走路。”
她和张小兵毕竟从小就青梅竹马起来的,感情又不比一般的夫妻。
“安假肢要很多的钱,你哪来的钱?”张小兵不安地问。
他是在外面九死一生活过来的人了,知道这年月钱是不好挣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带着娃娃,哪里来的钱?
莫非……
他想歪了。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金矿老板给你的赔偿金三千。”向国红说。
“……”张小兵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过,随即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虽说三千块钱是笔巨款了,可这是他的一条腿换来的啊!将来他残疾了,什么重活都不能干,这三千块钱又能维持一家人一辈子的生活吗?
他这心里的苦哇!
“小兵,我去烧水给你洗脸洗脚……”看到张小兵脸上现出了悲戚之色,向国红忙说。
腿虽然没了,但人回来了就好啊,向国红心里还是蛮喜悦的。
不过,这人是回来了,这笔赔偿金会不会就要被人要求还回去呢?
意识到这点,向国红猛地愣住了,“小兵,你人回来了这三千块钱会不会被上头的人来要回去呢?”
“敢!”张小兵咬了咬牙说:“这是老子一条腿换来的,谁敢来要老子就跟谁拼命!”
这用血肉之躯换来的钱容易吗?
这时候的张小兵,这笔钱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命!
第二天,向国红就搀扶着张小兵去公社派出所恢复他的公民身份,没有人问过他那笔赔偿金的事,因为看着他这副失去一条腿的可怜样子,大家除了同情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于是,张小兵死而复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马脚井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