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花宜姑姑对裴云琅反应这般大, 曲瓷猜裴云琅与陆蔓应当?是旧识。
但如今陆蔓病情好不容易好转,曲瓷不敢让裴云琅刺激到她,便挡在陆蔓面前, 道:“丞相大人,家母身体不适, 您若有事可同外?子说。”
说着,迅速朝花宜使了?个眼色。
花宜这才回过神来, 也顾不得再去责难裴云琅, 立刻便要扶陆蔓进府。
“慢着。”裴云琅当?即厉喝。
他?原以为早已阴阳相隔的人, 如今又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他?如何肯再放她离开。
“丞相大人——”
曲瓷正?要说话?时, 只觉面前一阵疾风掠过,她一惊, 才抬头,就见陆沈白已经翻身下马, 孟昙正?拉着两匹马,陆沈白赶马太?急, 马一时半会嘶鸣不止,正?在原地躁打转。
原本想朝陆蔓走?去的裴云琅,一时被马所阻, 暂时过不去。
“沈白。”曲瓷急急叫了?声。
“没事, ”陆沈白攥了?攥她的指尖, 偏头去看陆蔓,见她神色清明?,这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继而道:“阿瓷,你带娘先回去。”
从陆沈白出现后, 裴云琅的目光,便一直落在陆沈白身上,曲瓷瞧见了?,但却什么都?没问,点头应了?过后,便去扶陆蔓进府。
“蔓娘——”
裴云琅急了?,想要上前,却被人先一步拦住。
他?猛地抬头,便见陆沈白神色冰冷看着他?:“裴丞相,请自重!”
裴云琅如今位极人臣,就连太?子见了?他?,都?得对他?礼让三分,若搁旁人敢这般对他?,早就死无全尸了?,但此时,看着陆沈白那双与自己酷似的眼睛,他?却什么怒火都?发?不出来,只能干涩道:“让我见你娘,我有话?想问她。”
裴云琅想过无数次,他?与陆蔓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般——陆蔓不认他?。
昔年那个巧笑倩兮趴在自己肩头,唤他?‘裴郎’的人,竟然不认他?了?!
想到刚才陆蔓那看陌生人似的目光,裴云琅只觉得像是有人在拿刀剜他?的心。
当?年阙州传来消息,说陆蔓死在了?那场疫病中,他?消沉了?许
久。如今见她安然无恙,他?自是喜不胜收的,可她既然尚在人世,为何这些年都?不来寻他?。
还有面前这个后生,他?是,他?是——
花宜咬牙切齿道:“见我们小姐!裴云琅,你配吗?!”
当?年的事情,只有她和陆蔓两人亲历过,陆蔓忘了?那场浩劫才得以活下来,而她用?面纱遮住脸上狰狞的疤痕,却遮不住心里的那些恨。
乍一见到裴云琅,花宜恨不得把这些年的恨全嚼碎了?,啐到他?脸上。
“你这个白眼狼!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好意思来见我们小姐!你怎么好意思来啊!是你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
害得她幼女早夭,活活逼疯了?她啊!
花宜将陆蔓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悉数说出来,但只起了?个话?头,便哽咽的说不出来了?,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只是双目猩红瞪着裴云琅,咬牙切齿诅咒着:“裴云琅,你当?年怎么不死在回阙州的路上,你怎么不死在回阙州的路上啊!!!”
这样,陆家的祸事便不会发?生了?。
他?死了?,昭昭就不会死,陆沈白母子二人这些年,也不会过得这般辛苦了?。
裴云琅如今位极人臣,被人这般劈头盖脸骂了?一遭,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兼之陆府临街,不远处的过路的行人,听?到静频频往这边看,更令裴云琅觉得烦躁,裴婉仪见状,细声细气道:“陆大人,当?年旧事误会颇多,可否让爹爹进府细说?”
裴婉仪与曲瓷交好,前几日常来府上,中间也与陆沈白打过几次照面,她知道,陆沈白极好说话?的。
原本以为他?会同意,却不想,陆沈白闻言,森然一笑:“细说?陆某没什么好同裴大人细说的。”
“沈白,我——”
“裴大人!”陆沈白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冷的,没有半分温度:“陆某只说这一次,家母身子不好,大夫嘱咐了?要静养,不宜见客,日后还请裴大人请勿再来叨扰。”
裴云琅对上陆沈白满是警告的眼神,踉跄退了?一步,他?怎么都?没想到,满心来见妻儿,结果妻儿竟然都?不愿认他?,见陆沈白转身要进府,裴云
琅想都?没想,便厉喝道:“站住!”
“裴大人还有何见教?”
陆沈白的眼神太?冷,太?尖锐,饶是裴云琅久居官场,也被这个眼神惊骇到,几乎是下意识不敢了?。
虽然刚才只是短暂见了?陆蔓一面,但裴云琅现在基本已经能确定了?,陆蔓似乎是生病,忘了?一些事情。
那没关系,生病只要治好了?,她定然就会想起自己。
他?如是安慰着自己,至于陆沈白,他?对自己这般态度,只怕是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兼之是花宜在旁煽风点火所致,那只要他?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万事便有可周旋的余地了?。
短短两个弹指间,裴云琅便分析了?其中的原因,他?清了?清嗓子,在陆沈白冰冷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开口:“沈白,我是你爹爹。”
沈白,我是你爹爹。
这七个字,落在陆沈白耳中时,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居高临下看着裴云琅,他?鬓染微霜,眼角已有细纹,此时眼神希冀看着她,似乎在等着他?认他?。
然后,裴云琅就看见陆沈白笑了?。
裴云琅心里咯噔一下,就听?陆沈白道:“我爹死了?,在回阙州的路上失足落水而亡,如今他?坟头的松柏都?已是亭亭如盖了?。”
“!!!!”
裴云琅脸色骤然发?白,语气仓惶解释:“不是,当?年乃是事出有因,兼之误会重重,沈白,你听?为父解释,为父……”
“我父亲早死了?。”陆沈白打断裴云琅的话?。
白色长鞭轰然在天际抽开,亮光乍现里,陆沈白立石阶上,面如冠玉,神色森寒,整个人仿若是弃情绝爱的修罗。
难不成?他?,他?早就知道,他?——
“哗啦——”
姗姗而迟的雷声,盘旋在头顶炸开,裴云琅似是被雷惊到了?,踉跄朝后退了?一步,却不妨一脚踩空,狼狈跌在地上。
“爹爹!”
他?惶然抬头,只看到裴婉仪慌张朝他?奔来,而在裴婉仪身后,陆沈白竟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往府里走?了?。
“爹爹,你怎么样啊!你别吓蔓娘啊!”裴婉仪忙过来搀裴云琅
,哭着劝道:“这事太?突然了?,哥哥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很正?常,给他?点时间再缓缓,等他?缓过了?我们再来。”
陆沈白刚才离开时的决绝,分明?昭示着,他?此生绝不认他?。
裴云琅也看出来了?,但被裴婉仪这么一劝,再加上他?自欺欺人,便也这般想了?。
天色阴郁,闷雷阵阵,眼看着大雨将至。
裴云琅被裴婉仪扶着站起来,他?盯着陆家紧闭的大门看了?好一会儿,才面色颓废道:“走?吧。”
陆沈白回府后,径自去看了?陆蔓。
他?过去时,陆蔓正?指着花花草草,告诉曲瓷,它们的名字、什么时候开花,生长习性是什么等等。
她颊边梨涡浅浅,眼里带着单纯懵懂的光,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将那些痛苦悉数忘了?个干净。
“沈白来了?呀,”陆蔓说到一半,见陆沈白立在门口,不禁狐疑道:“来了?怎么不进来?”
陆沈白敛了?神色,从外?面进来,表情很平静,曲瓷却放心不下他?,偷偷拉住陆沈白的手,只觉掌心一片冰冷。
陆沈白回握住曲瓷的手,同陆蔓道:“在打雷,娘可要把外?面的花草挪进来?”
“打雷了??!”陆蔓愣了?一下,忙道:“要的要的,夏季的雨又急又猛,会把花苞打坏的。”
陆蔓养花,素来不爱假手于人,像搬花这种体力活儿,她也都?是亲力亲为,陆沈白和曲瓷知道这一点,正?要去给她帮忙时,走?到门口的陆蔓,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回头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曲瓷眼皮一跳,就听?到陆沈白顿了?顿,答:“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他?刚才在叫蔓娘?”
陆蔓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她记得,蔓娘是她的闺名,以前父母尚在的时候,总爱唤她蔓娘。
陆沈白神色未变,只道:“他?在叫裴婉仪。”
蔓和婉,同音。
裴婉仪闺名也叫蔓娘,这个陆蔓是知道的。
旋即,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今天来的那个人,是蔓娘的父亲?”
她好像听?到裴婉仪叫那人爹爹了?。
“是。”
陆蔓哦了?声,便不再问了?,径自到院
外?去搬花草了?。
天上闷雷阵阵,却一直没下雨。
搬完花草之后,陆沈白有事先走?了?,曲瓷不放心他?,但花宜迟迟没来,她又不能留陆蔓一个人,便陪她在院中闲聊做糕点。
直到外?面开始下雨时,花宜才红着眼睛过来。
曲瓷给陆蔓掖好被角,出来时,正?好看到花宜过来,便道:“娘这边就交给姑姑了?,我去看看沈白。”
“在夫人去看公子之前,我有些话?想同夫人说。”
因着下雨的缘故,酉时刚过,天色便阴沉下来了?,曲瓷推开门进去时,里面一片昏暗,隐约有淡淡的酒香。
曲瓷目光在屋内巡了?一圈,径自朝美人榻走?去,道:“娘没事,她已经睡下了?。”
“嗯,辛苦阿瓷了?。”坐在榻上的人转头,因他?逆着光,曲瓷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陆沈白拉下来,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轻声道:“累么?累就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你。”
外?面暴雨如注,风从窗口灌进来,搅得纱幔翻飞。
陆沈白枕在曲瓷腿上,只觉得所有风雨,都?被曲瓷挡住了?,他?声音微哑道:“阿瓷,我是不是从未同你说过,陆家以前的旧事?”
“既是旧事,说与不说,都?没什么要紧的。”
曲瓷拨着陆沈白的头发?,表情里透着心疼,屋里昏暗,陆沈白没瞧见,他?道:“可我想说给你听?。”
“那你说我听?着。”
陆沈白转过头,抱住曲瓷的腰,酝酿片刻,才开口道:“那个人,与我娘是青梅竹马。”
二十?年前,陆家在阙州当?地是首富。
陆沈白的外?祖父,只有陆蔓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放在心尖儿上疼,在陆蔓及笄后,陆老爷便开始操心起她的婚事来,
他?们陆家不缺钱,也不讲究门第之见,陆老爷只想找个人品好的,又能对陆蔓好的人,当?时他?在阙州城筛了?一圈,最终将目标定在了?穷书生裴云琅身上。
当?时的裴云琅父母早亡,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家中虽清贫,但他?却不卑不亢,一面读书,一面替人誊抄书卷,赚钱奉养
祖母。
最关键的一点是,陆家素来乐善好施,陆蔓每月都?会随陆老夫人去资助穷苦人家,裴家亦在资助之列,掐头去尾的,陆蔓和裴云琅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经过几次接触,陆老爷隐约觉得,两个孩子对彼此有意,便从中推了?一把——他?放出消息,说要给陆蔓择婿,并?假模假样列了?几个人选。
结果鱼很快便上钩了?。
是夜,当?时还是穷书生的裴云琅来到陆家,请求陆老爷再等他?一载,待他?明?年高中解元,定当?备足聘礼来求娶。
曲瓷问:“所以他?是中了?解元之后同娘成?亲的?”
“不是,”陆沈白道:“我外?祖父原本是要应允的,但那人的祖母说,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想在闭眼前,喝上孙媳妇茶。”
善良如陆蔓,自是不会拒绝这个要求。
很快,陆蔓和裴云琅便成?了?亲。
“而婚后不久,那人的祖母便病逝了?,我外?祖父又只有我娘一个孩子,所以他?们成?亲只是走?了?个流程,婚后,他?们依旧住在陆家。”
陆老爷家大业大,本有心想让裴云琅继承家业,但见他?志不在此,也不勉强,尽力为裴云琅提供极好的温书环境。
裴云琅也不负众望,在第二年秋天的时候,考中了?乡试解元。
“当?时所有人都?恭维我外?祖父,说他?好眼光,挑女婿一下子就挑中了?未来的状元郎,”说到这里,陆沈白声音微微发?颤:“我外?祖父欣然受之,却殊不知,这便是陆家祸端的开始。”
乡试过后,便是会试。
因阙州与盛京相距甚远,且裴云琅从未去过盛京,为怕路上耽搁,乡试过后月余,裴云琅便赶赴盛京去筹备会试了?。
而在裴云琅走?的一个月后,陆蔓便被诊出有了?身孕。
陆家合府上下很是开心,尤其是陆老爷,他?想着女婿才高八斗,既是这届的解元,那最次定然也能中个进士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女儿和女婿便要在盛京定居了?。
他?便早早的早起准备来,因陆蔓有了?身孕,他?不宜出门,便挑了?几个心腹,让他?们带着银子去盛京,盘下几家铺子,做日后他?们去盛京的落脚地。
“等一切筹备妥当?,我外?祖父想着,开春就带我娘她们去盛京的,可那时候,我娘孕吐很严重,受不得颠簸,便只能暂且作罢,想着待那个人高中,荣归返乡时再一同前去,却在春闱过后没多久,等来了?那人失足落水而亡的消息。”
这便与花宜姑姑先前说的对上了?。
曲瓷拧眉:“既然有人报他?失足落水而亡,那陆家后面为何又会……”
话?说到一半,曲瓷猛地又住嘴了?。
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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