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镜庭却是一脸淡然，只一抬手，将那飘飘荡荡披头散发的白衣服扯了下来。夜色深重，房间里照不进一丝光亮，江镜庭侧耳静听，撩起下摆纵步朝着角落去了，他出招极快，缩在角落里的一团身影来不及躲闪，已被他紧紧按住：“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江镜庭垂眸瞧瞧，见是个年岁不大的小童。
“干爹？”小童张嘴说话，眼中闪过惊奇，继而又瞬间变成了激动。
江镜庭从前眼睛看不到，只记得六子的声音，如今倒是第一次见着六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小，他看看六子的穿着，并非衣衫褴褛，倒是算得上干净，看来并没有经历太多凄风苦雨，忍饥挨饿，江镜庭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六子一头扑到了江镜庭的怀抱之中，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江镜庭的衣裳，放声大哭：“爹啊！爹啊！爹啊！”
江镜庭低头道：“莫哭了，爹来了，爹带你走。”他止住了声音，喉头滚动了一瞬，眨了眨眼睛，哽咽住了。
花月意这时候也闻声跑过来了，紧紧揪着的心也松了，眼睛红彤彤的，嘴上说的话却是冷漠：“行了你，别嚎了，跟死了爹似的。”
另一边角落里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花月意就扑来，花月意还没来及躲开，就听得林秋秋哭道：“是你！你来了！”
花月意咽了口唾沫。就听得林秋秋埋首在花月意的肩膀上
抽泣：“你来了？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江镜庭也有些诧然，看向了门外紧紧抱着花月意的林秋秋：“你们怎么在这？”
六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哆嗦着，林秋秋哭得更是动情，两个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数日来的满腔苦楚瞬间化作肆虐的眼泪。
江镜庭提起手，擦了擦六子脸上的泪珠：“男儿有泪不轻弹，忘了干爹上次怎么和你说的？”
六子一听这话，抽噎着，抿着唇不出声，却也不再发出哀嚎的声响。
花月意从林秋秋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沉声道：“林姑娘，别...别这样啊。你怎么在这里？”
林秋秋也回过神来，大概是反应过来自己如此举动确实不妥，蓦地放开了手，只是径自垂泪，半晌才道：“老头子够狠，到底是把我抛弃了。”
花月意愕然的看着林秋秋：“林员外？怎么会？”
林秋秋抽噎着：“怎么不会？老头子好狠得心，我哥曾经回来过一次，要走了匕首，告诫老头子不要为难他姓花的兄弟，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大吵了一架，我哥索性告诉了老头子如今改了姓氏，要与老头子断绝父子关系，老头子听后勃然大怒，我哥没走多久，老头就另外娶了四个姨娘，就是为了生儿子。”
花月意张着嘴看着林秋秋：“然后呢？”
林秋秋：“当时眼见着金蛇军要打过来了，
听人说，金蛇军多是一些强盗土匪举的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大家都慌了，老头子带足了金银细软，整整填满了十辆马车。”林秋秋说到这里，停顿住，凄然一笑：“十辆马车，却匀不下来我坐的地方，老头子居然和我说让我留在家中给他看家。”林秋秋说到这里哽咽住：“我娘不答应，老头子当时就给了我娘一个巴掌，把我们母女两个弃在此地了。”
花月意凝眉：“二姨娘如今安好？”
林秋秋颤声道：“我娘去世了。”
花月意怔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这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林秋秋和六子的恸哭声音。
六子道：“是二姨娘教我们用这个法子骗人的，她装鬼，我们用这白布乱发在里面做配合，吓走了金蛇军。”六子撇了撇嘴，颤声道：“后来，村子里都是饥民，大家都没了粮食，都要死了，谁还怕鬼，这个法子就不管用了，饥民来抢东西，到了后来，抢不着东西的人，大概是不甘心，直接要来抢人，有个人拽着秋秋姐的衣裳就要把她带走，二姨娘给了那人一刀，那人的同伙又给了二姨娘一刀.....”六子不忍说下去了。他哭了半天，又才喃喃道：“二姨娘在房间里提前藏着不少的米面，我们两个白日里不敢熬粥，怕引来旁人，只能夜深人静熬上一碗，但眼见着也快吃完了，正不知该怎么办呢
。”他一头扎进了江镜庭的怀里：“爹你来了可算是太好了。”
江镜庭道：“怎么不去找酒馆的爷爷？”
六子抽噎着：“我去过一次，没找到他，以为他走了，后来白日里我也不敢出来，这里的人都饿得要死，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后来我也不敢出去了，我怕....”六子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色：“我怕我被他们吃了。”
花月意脑袋嗡地一声，走到六子的面前道：“朝廷的救济粮呢？赈灾粮总有吧？”
林秋秋垂泪道：“哪有什么救济粮，根本就没有施过粥，只怕那些东西早就不知道被哪个当官的贪了去了。”
江镜庭的神情一派萧索，他的双目爬上了一根根赤红的血丝，左手放在六子的头顶之上，安抚着六子，另一只手藏在黛色的袖中，紧紧地蜷起。
星眸之中尽是恨意。
苏宸明，这皇帝，你到底是没有做好。
六子哭得累了，抽噎着抬眸看着江镜庭，江镜庭也低下头来瞧他，六子一怔，伸出小黑手在江镜庭的眼前晃了晃：“干爹？你眼睛好了？”
江镜庭眉宇之中露出了锋芒：“不错，是好了。”
就这样，林秋秋和六子跟着江镜庭和花月意离开了灵水村。
这一路走了很远，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偏远的客栈，几人坐在客栈的房间里，看着林秋秋和六子狼吞虎咽的吃着饭，待二人吃饱了饭菜，这才有力
气说话，六子看向江镜庭，道：“我亲爹把我卖了，而且还是一两银子就一口答应了！”
“什么玩意？”花月意一拍桌子，柳眉倒竖：“他卖你？”
六子点头一脸愤恨：“日子过不下去，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卖了我。得亏我激灵，找了个机会跑了回来，我饿的实在不行了，栽在了路边，二姨娘把我救下了。”
花月意和江镜庭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将六子亲爹已经死了的事情告诉他，花月意想来，便也猜到了，估计六子的亲爹是被流民洗劫之时杀害的，卖了亲生儿子的一两银子到底却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曾经，花月意见六子沿途乞讨，问过六子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六子淡然的一句我有亲爹，就冲他不卖我，我也跟他过。
他没有苛责过父亲让小小年纪的他出去乞讨，也不怨父亲终日里用他乞讨换来的钱去赌，只要不卖他，他就永远爱着包容着这个极为不称职的父亲。然而这个荒诞的父亲到了最后，到底还是让六子寒了心。
六子嚼着嘴里的馒头，看着江镜庭：“爹，我以后跟你姓，你就是我亲爹，秋秋姐说她跟花爷姓。”
“啊？”花月意没听明白，诧然的看向林秋秋，林秋秋的脸蓦地通红，戳了戳六子的腰杆子：“吃东西堵不了你的嘴？”
她看向花月意，双眸潋滟：“你别多想，只是我认识的人不多。又觉得你
这花姓实在好听，便就姓花名四月，花四月。”
六子看着江镜庭，一脸的期盼：“爹，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江镜庭回过神来，看着六子，想了一会儿，道：“承玉二字，你可喜欢？”
六子有了名字，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他哪里管是哪两个字，听上去比六子好听得多了，他拍拍双掌，咧嘴笑道：“好听！好听！”
花月意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她看着林小姐，几次三番却又欲言又止，直至最后在心中沉淀半晌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晚上，花月意和江镜庭回了另一间房歇息，房门关上，花月意掌了灯，江镜庭道：“六子知道你是女子么？”
花月意拿起桌上的剪刀，剪短了灯芯：“知道。”
江镜庭故作沉声，眉间眼底却没有怒意：“到头来瞒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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