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糯香纸融解后的残迹,只需两刻就会挥发。
丹心根本就没有跟随冯昭仪去福宁殿,她的身上不会招惹任何嫌疑,她是的确可以全身而退了。
那宦官告诉她,淑祥阁所有的宫人都因为沾染上了冯昭仪的“晦气”,不适宜居留宫廷,也就是说,她可以提前结束宫廷服役的生涯,重新赢得自由。她终于可以去拜祭她的兄长,告诉兄长,妹妹替你报仇血恨了。
在她行事前,宦官就说了告别的话——但望再不见,女使忘了内廷之事。
她不会再受到任何胁迫,从此,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这日晚间,九皇子羿棕殁。
冯莱兄妹皆被处死,罪名是欲图权位殃害皇嗣。
等芳期次日回到相邸,傍晚时在风墅见到她家祖父时,其实覃逊都已经冲冯莱落井下石完毕了,才知道自家孙女居然先一步被拖进了浑水里,他也只报以“嘿嘿嘿”三笑。
芳期:……
请问我也应该跟着“嘿嘿嘿”吗?
“你没把我给供认出去吧?”三笑之后,覃翁翁目光有如冷电。
芳期连忙摆头,摆得自己都快想吐了,一边摆一边想:翁翁莫不是又想耍赖了吧?
顿时连辩解的谎话都懒得说了,突然激发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暴戾之气。
但覃逊却没逼问了。
他比自家孙女知道得多,晓得冯莱就是莫须有“名单”上的一位,不过没想到晏迟竟然会先拿冯莱开刀!!!这个人可是师从玉蟾派,为南宗正道一系,更不要说冯昭仪在后宫的份量也不可谓不重了,但晏迟……铲除冯莱兄妹只用了两年时间,用的还是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活像冯莱兄妹两个当真是倒了血霉。
这样的人,覃敬要胆敢不搭理的话,恐怕就不是丢了职差这般简单了。
覃逊突然觉得自己空手套白狼的计划未免太天真,同时也醒悟光靠着芳期这孙女的花容月貌,似乎并不能打消晏迟受到愚弄后的怒气,晏迟这回把芳期卷进除冯莱事件,就是对相邸整体提出的警告——名单先且不追究,但利息可要收,利息就是景福全的人头。
竖子狂妄?
覃宰执可不这么想,他有点庆幸和晏迟错过了时代,他已经是风烛残年,晏迟却还有如旭日东升,他而今的寄望,也无非是日后亲生儿子覃牧能够继承他的人脉,使得家门不因他这代家主的离世由盛而衰,覃牧仍有希望拜相。
但覃牧应当难为天家信臣。
晏迟和覃牧走的路子不一样,晏迟谋的是近幸之途,虽有望拜相,权顷朝野,但和覃牧并不一定成为敌人,因为覃门子弟的途径是中规中矩的科举出身,脚踏实地步步升迁,重视的也只是于仕林儒生的声望,成为权勋并不是政治目标。
再则言,覃逊心里也清楚,他们父子两代相继拜相的机会并不大,若无大机缘,覃牧的官阶应当会止步于一部尚书,但也已经足够让家门真正根植于大卫朝堂。
覃家认真算来并不算世宦之族,因为是覃逊才让家门开始崛起,说穿了就是暴发户。
要想成为世宦之族,还需要覃牧和覃渊两代子孙的持续努力,他们都要突破五品的瓶颈,覃家才能称为累世官宦之族。
如果晏迟因为营救鄂举事件,对覃门不依不饶,这显然不利于覃逊的愿想,所以这一笔利息他必须得付。
当然,如果自家孙女能更争器些,赢得晏迟的倾心,使两家结为姻亲,那么覃门的日后就更有了一座靠傍,便是他被官家物尽其用鸟尽弓藏,也不发愁会有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危局了。
因而覃逊眼看着认定自己闯了祸,故而忧心忡忡的芳期,居然这回肯温言细语地安抚了:“你能及时回家报信,这点做得不错,说明意识到了这件事故后头的危险,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忧,冯昭仪从前之所以得宠,并不是因为她有天姿国色,且她甚至不像周、罗等后妃,与官家还有同甘共苦的情谊,无非是因官家那时相信了冯莱的谗言,真以为她有贵佐之相罢了。”
芳期再次震惊了。
皇帝还真是相当的迷信啊。
“晏无端已经让冯莱失信于君帝,冯昭仪为了争宠,竟失手将九大王摔得重伤不治,这越发证实冯莱的卜谶根本就是鬼扯,冯莱兄妹二人已经被判死,虽说是官家怒极之下的裁决,不过也没人敢为冯莱兄妹求情的了,更不要说,这回连向进、齐鸣也巴不得落井下石让冯莱兄妹不得好死,周圣人、罗贵妃更是不容冯氏仍存侥幸,至于德妃,就算她还想着留下冯氏继续和罗贵妃蚌鹤相争,也不敢冒着被晏无端忌恨的风险。”
覃逊的一番对内廷后妃间勾心斗角的分析,听得芳期那叫一个叹为观止,深觉这世间最艰辛的事,无异于入宫侍圣。
“也就是说即便这起事件是晏三郎在后推进,他也是胜券在握了?可晏三郎为何还要牵涉上徐、覃二门呢?”
“他不想牵涉徐门。”覃逊白了一眼孙女:“他这是在找我们家讨利息呢,分明是想让我们替他除了冯莱的同党景福全。”
芳期一听这事不会牵连徐二哥,先就松了口长气。
这点小情绪却没能逃过她家祖父的法眼,覃逊顿时窝火了,难怪都说女生外向呢,这丫头口口声声和徐二郎只有兄妹之情,胳膊肘子外拐得也太明显吧,好在她是没指望嫁去徐家的,要不然那就真成泼出去的一盆水了。
突地又听芳期问:“可景大官是入内内侍省的长执,翁翁若是与他为敌会有危险吧?”
覃逊冷哼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干脆忘了自家祸福。
芳期猛地又拍了一巴掌,覃逊被她一惊一乍的模样唬得直瞪眼。
“孙女想起来了,小娘应当也是猜出了晏三郎目的,所以让儿提醒翁翁,小娘说景大官这回显然助庇冯门的行为大不寻常。”
覃逊连连冷哼:“你啊,亏你还常听徐二郎剖析朝局,论机敏真是远远不敌早就不问外事的苏小娘。”
却也不再忙着挤兑芳期这黄毛丫头了,拈着胡须就着苏小娘的提醒分析情势:“的确有些 不寻常,要不是经这回事件,只怕谁也想不到景福全竟然是冯氏党,他是为冯莱所荐,但这人颇老辣圆滑,一直谨记着宦官不得干政的戒律,更休提卷进储争了!论财势,冯门远不敌罗家,连罗贵妃都无能收买景福全这么位大官,冯莱何德何能?是景福全认定天家对冯莱极其信重,故而坚信九大王迟早会将太子取而代之?但这不对,因为自从晏迟获信,冯莱显然已经力拙了!”
“又或者是,冯莱手里有景大官的把柄,所以才会荐其入宫?”芳期这回也积极开动脑筋。
“晏无端应当知道这一把柄,不过是他不愿经手罢了。”覃逊看向芳期:“你还是再去富春吧,问清楚晏无端知道的内情,也方便我尽快替他除了这一隐患,不过……”
“孙女省得,只说是将涉入这件事故的事禀知了亲长,亲长听闻后也愿意助晏郎君一臂之力。”芳期毫不犹豫就说了谎话应付她家祖父。
可不敢让祖父知道她已经把他给出卖了。
“不,这回你就说是我答应出手相助。”覃逊却道。
覃逊很清楚,晏迟必知覃敬没那大能耐算计御前侍应,且他也就是要给晏迟造成自家有意与其交好的印象,而他不让芳期隐瞒这回是他答应设计铲除景福全,也间接证明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之前“言而无信”的事故,晏迟便会更加确信使计营救鄂举的是覃敬,只是他虽被长子瞒在鼓里,却也认同孙女主动接近交好晏家郎,准确说是天子近臣晏无端。
芳期本觉得祖父交待这句话有些玄奇,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机窍,只是没想到她家翁翁居然还能相中晏迟为孙女婿,这会儿尚在腹诽:翁翁还真是,因为“空手套白狼”已经招惹了件麻烦事,仍盘算着借机交好晏冰刀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赚得人家的几分好感,要是后来知道了我早就如实相告……怕不会气得吐血三升和我断绝祖孙关系吧。
为了翁翁的安康,一定必须瞒得密不透风!
又转而想到了自己的计划:“翁翁,小娘听说如今我身边既无管事仆妇,连芒种的缺大夫人都不记得补全了,便托了牙行替我物色了个妥当的婢女,只是我本没有自择婢女的道理,这件事还得先求太婆首肯。”
这么一件芝麻绿豆小的事体,覃逊自然不会拒绝:“知道了,人是你小娘择的,必定妥当,我会说服太婆纵容你这一回。”
也就是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多。
但芳期也不急着网罗更多的亲信,横竖她一个庶女日后要嫁人,婢女至多只能带四人,三月、八月、腊月和未知婢女就把名额都占全了,再多的亲信大夫人也不可能容她都带去未来夫家。
于是次日,芳期又再赶往富春,因是覃宰执这家主发话,王夫人便有质疑也不敢拦阻,也唯有暗暗打听芳期为何突然返回,又急着再往富春的缘故,自然还是召了腊月来问话,腊月并没跟着芳期去富春,所以只讲了芳期是有急事禀知相公的话,至于是什么急事,连三月、八月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就更加不知就里了。
而就在芳期再次赶往富春的这天,徐明溪却忽然来了相邸拜访,且有心等到了傍晚,拜问姑姥爷安康,这让王夫人十分亢奋,她感觉自己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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