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喝了一口菖蒲酒,才微笑着道:“人活一世,像我这般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如今日端午家宴,喝着家里儿郎们酿的袪病酒,吃着三丫头亲手烹制的美食,腰上佩着五丫头孝敬的安康带,听着二丫头的趣话佐酒,又何需羡慕有的人名满天下呢?”
这话,前头一大段芳期是听懂了的。
一来老夫人是替覃芳姿遮掩,把她那番荒唐话说成是打趣,再者也真是夸耀她老人家的富贵康乐,可最后那句话针对谁?什么人名满天下?总不至于是针对祖父吧。
覃逊照旧笑而不语。
王夫人这个时候暂时不脸臭了,轻轻巧巧接过话碴:“内宅里,无论是闺秀抑或妇人,理当不以名满天下为荣,一场相夫教子,图的正是天伦之乐,老夫人的确是福气旺,又怎是那些寡孤终老膝下空空的人比得。”
“今日阿娘一番话,倒是让儿子大觉惭愧了。”紧跟着接话的是覃牧:“进孝的都是孙辈,子媳辈非但没有进孝,反而跟着爹娘沾光,看这一碟鲜美的鱼鲙,多半都进了儿子的肚肠。”
这是调侃的话。
李夫人却觉脸上一热。
因为她家夫君其实没吃几箸鱼鲙,反而是她吃得停不下来。
谁让雅鱼本就鲜美,又得来不易,就算覃家富贵,也不能时常有雅鱼上餐桌,更不说那碗红油是从前完全没见过的佐料,当真稀罕得很。
老夫人见二儿子还算上道,越发欣慰了:“没有子媳,哪来的孙子孙女,且要不是你们教导得好,孙子孙女又怎知进孝呢,且安心吧,我可不是借机敲打你们,不过二郎的确把这碟子鱼鲙吃了不少,一阵间,你可得点茶给我喝。”
覃牧笑着应是。
这下换覃敬心里不自在了。
嗣母是望族出身,极好风雅,嗣父也是极擅风雅的人物,二弟自幼受嗣父教导,天资也高,未取功名之前,雅士文杰之名就已遍传开封,又无论琴棋书画,还是插花点茶,但凡风雅之事都如顺手拈来,不像他……十五岁前别说点茶,连吃茶都没吃过几回,过继为嗣子后,一心只想功名,更没时间分心别顾,等到考中进士入仕了,再学这些风雅之事,多努力都只达皮毛。
他点的茶汤,自己喝着都觉难以下咽,要味无味,要形没形。
虽说周小娘极擅此道,可这时总不能让自己的姬妾跟二弟打擂台吧!
覃敬心里一不自在,不由就发散了思维,方方面面都和自家二弟比较起来。
比文采比不过,比风雅比不过,便是比官职,虽然目前略高一等仿佛也不如二弟更有发展前途,比人缘……好像也只能甘拜下风,比外貌,这个算了,他比二弟年长十好几岁,现在一个半老头子怎么和人家正当盛年比。比老婆,自家老婆也只有是嗣母侄女一点优长罢了,比儿子,长子病弱,治儿又是庶出,哪像二弟有两个嫡子且都身康体健,比女儿,弟弟一房的芳许虽小,但怎么看怎么比芳姿懂事。
好像也只有庶女更胜一筹了。
三娘、四娘怎么看怎么比五娘强。
尤其三女,厨艺这么好,莫说五娘了,放眼满临安的闺秀都怕得服输。
所以覃敬今天破天荒的,特别关注芳期,甚至还问她一句:“你小娘最近在田庄如何?”
自然是避开了王夫人等等私下里问起的。
芳期大觉意外,心情却是雀跃的,只不过……她也不知小娘的现状。
“儿并不知小娘现况。”
“怎么,这些年了,你没去田庄看望过她?”覃敬蹙起了眉头。
“儿当年听说小娘去了田庄,就给小娘写了信,提出要去探望,但小娘回信给儿,告诫儿不可打扰小娘清净,儿后来再写了几封信,小娘竟然不曾拆阅让仆婢原封送回。”芳期说的都是实话,她家小娘就是这样对待她,甚至那封回信措辞十分严厉,直言芳期若去田庄探望,就是要逼她请离,逼她寻死。
五年前她迁去秋凉馆,要不是听王夫人说起,竟都不知道小娘自请去了田庄。
覃敬眉头才松开:“你的小娘确然是副怪脾性,这些年倒是难为你了,不过只要你好好侍奉翁翁太婆,你的终生大事自有尊长替你操持。”
芳期雀跃的心情就一点点的冷静了。
父亲显然要只把她当作工具,用她来博取祖父祖母的欢心,怎比得对待四妹妹般,四妹妹什么都不用做,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父亲和周小娘的疼爱下,可以无忧无虑渡日。
不像她,脑子稍笨点恐怕都活不下去。
又说端午晚宴后,覃逊陪着老妻回了冠春园,就说起过两日芳期打算赁所游苑作东道的事,他的打算当然也是趁着老妻肚子里的金明斫鲙还没完全消化,尚念着芳期这孙女的孝心时可以少费一些唇舌,怎知老夫人一听芳期请了徐家三兄妹,眉毛就竖了起来。
“你这老货,打的主意别不是把三丫头嫁给明溪吧!我可告诉你,这事想都不用想!明溪可是兰汀的嫡子,父族母族皆为高门,他的妻室怎能是个孽庶?就连二娘,大妇说了几回我都让她打消这妄想呢,你可不用想着乱点鸳鸯谱。”
“嗐,我还看不透这点世情了?”覃逊不急不躁:“上回我就听你说过了,明溪娘借着二丫头相中葛二郎一事,恃机敲打三丫头,直言姻缘之事自古便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徐家,是万万不以子女意愿为重的,三丫头也明白她高攀不上明溪,跟我强调了无意嫁入高门的,但明溪视三丫头有如兄妹,明溪娘也不拦着他们兄妹之交,且这次三丫头做东道,请的也并不是只有徐家人,还有李家的儿郎闺秀,寻常的闺交,无非就是贪玩,趁都人避暑的习俗尽情玩耍一日。”
老夫人的眉头才恢复了平衡:“也罢了,只要你不存着这个妄想,无论三丫头多狡诈也成不了事,可你这么宠着她,不会真想把她嫁给寒门子弟吧?”
“那是自然不能的。”覃逊摸着胡须,笑得高深莫测。
“三丫头是庶出,配不是高门嫡子,除非是那儿郎身患病残,才会在庶女里择妻。要么呢,是实权门户的家主,元配没了要续弦,这倒更有益。”老夫人自己盘算开来,突然眼中一亮:“相公莫不是想送三丫头入宫?”
俨然老夫人觉得让芳期入宫是件好事。
给官家当嫔妃,不同于给皇子做姬妾,比如五皇子,要纳了芳期为妾且钟情于她,芳期取悦的可是罗贵妃,这样覃家就难以把控这庶女言听计从了,入宫却大不一样,因为这么一个美若天仙又正当年华的女子入宫,必定成为后妃共同忌惮的人,是众矢之的,内廷从来没有不靠家族庇护就能站稳脚跟的妃嫔,芳期越是野心勃勃,就越要助益娘家做为她长久的依靠。
“周圣人和罗贵妃,乃至于德妃、贤妃、淑妃的本家都是官家潜邸旧臣,除周圣人之外,四妃都为官家育有成年皇子,咱们即便再送三丫头入宫,恐怕也难越过四妃去,反而和四妃本家成了敌对,弊大于利。”覃逊仍然好脾气的跟老妻剖析:“三丫头的姻缘我还得考虑一番,既能让她满意,又能让咱们受惠。”
老夫人冷嗤一声:“三丫头好就好在容貌随了苏氏,才有几分用处,但也不是个个男子都贪好女色的,比如大郎就是正人君子,相公可得长点心,别千挑万选的,选了个跟大郎差不多的孙女婿,毕竟三丫头小娘的身份,可瞒不住有心人,要别人挑剔这个,就枉费了一步好棋。”
“便是我老眼昏花了,不还有夫人替我把关么。”覃逊陪着笑脸,终于是说服了老妻答应让芳期摆东道。
西湖边上,分布着不少游苑,但答应赁出的,自然都是商贾营造,有一家峰生苑就是个中翘楚,这处是在龙井泉附近,远望烟波浩渺,近临碧幛千绕,无市井之声,有林泉之趣,峰生苑从来不乏达官赁居,豪贵设宴,凭芳期仅有的几十两积蓄,是万万不能够赁下一日的,但这回她有自家祖父支持,大可不必担心钱银的消耗。
避暑,只有到这里才名符其实。
芳期既是东道主,请了诸多外客,当然不会疏忽了自家的手足。
可是覃芳姿端着嫡女的架子,拒绝出席。
周小娘生怕芳菲被牵连,自然找了借口回绝。
五娘芳莲说刘小娘中了暑气,她要侍疾,也不方便出外游玩。
姐妹当中唯只有李夫人的嫡女六娘芳许,欢欢喜喜跟芳期出行。
做为堂堂相邸,闺秀在外宴客当然不能没有兄长跟随,覃泽疾弱,王夫人是万万不许他外出的,覃渊于是顺理成章的自告奋勇了,所以芳期又邀请了李远帆兄妹几个,还有她家祖父的门生党僚中,和她论得上是手帕交的几个小娘子,这样的聚会,过去其实并非没有,不过都不是芳期作东道,要么是覃芳姿挑头,要么是徐明皎邀集,她多为陪客。
而今日不仅是徐明溪和徐明皎,连徐明溪的兄长徐明江及新婚妻子岑娘也欣然赴邀。
又是自然的,徐明皎顺利拉来了好友葛兰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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