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 金华府北郊。 秦松拎着两个礼盒,与陌子鸣、吕不平一路打听之下,终于找到了一处略显破旧的小院。 院墙塌了一处,用篱笆拦了起来。 透过篱笆可以看到院中趴着一条小黑狗,还有几只鸡鸭在院中觅食。 “大姨,表哥!” 秦松站在院外吆喝了一声。 “汪汪汪~“ 听到人声,小黑狗仰起头象征性叫了几声,以此证明它不是吃白食的。 “谁呀?” 随之,又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大姨,是我,秦松。” “秦松?” 院中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 院门打开,站在门后的乃是一个佝偻着腰,白发苍苍的大娘。 之前,陌子鸣听秦松讲过双方的关系:宁采臣的母亲乃是秦松母亲的表姐,双方相差三岁的样子。 但现在这么一看……双方简直就像是三十岁的差距。 秦松的母亲虽年近四十,但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体,依然是风韵犹存,看起来差不多年轻十岁。 眼前的大娘……看起来像宁采臣的奶奶。 双方多年未见,故而一开门,大娘也不知哪个是秦松。 只不过眼神倒是盯着秦松,毕竟秦松手里拎着礼盒,应该是他没错。 秦松也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大姨?” “果然是小松子……他们是你朋友吧?快,都进来坐,都进来坐。” 大娘热情地招呼着。 同时,又扭头吆喝:“采臣,采臣,你还在做啥?快出来。” “来了!” 屋子里应了一声,随之,宁采臣也走了出来。 一见宁采臣,陌子鸣不由皱了皱眉……因为,相比上次见面,宁采臣明显削瘦了许多。 脸色也不太正常,隐隐透出一股子青色。 脚步显得有些轻浮,精神欠佳,就像是连续熬夜的状态一般。 “表哥!” 秦松先行上前招呼了一声。 宁采臣一脸惊喜,拱手快步迎了上来:“表弟,陌兄、吕兄,没想到你们竟然会来,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真是不好意思,院子里太脏了,你们小心脚下……” 大娘则下意识瞟向院中的鸡粪、鸭粪什么的,表情局促地说了一句。 “大姨,没事的没事的。” 秦松同情地瞟了一眼那几只鸡鸭。 不出意外的话,也不知哪只鸡鸭要倒霉了…… “行,采臣,你先招呼着,娘去烧点开水。” “好的娘。” 宁采臣应了一声,随之热情地招呼着陌子鸣三人来到书房。 当然,他这书房与大户人家的书房相比可就相远了。 不仅小,而且书也少得可怜……毕竟,对于不富裕的人家来说,书籍,堪称是奢侈品。 也因此,很多买不起书的读书人只能厚着脸皮借书,也或是整本抄写,甚至是……窃书。 窃书不算偷书。 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 “恭喜陌兄,恭喜表弟双双中举,特别是陌兄更是令人羡慕,竟然一举夺魁,高中解元。” 说话间,宁采臣的神情难免有些落寞。 毕竟他也是个秀才,梦寐以求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中举,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其实宁家祖上比现还要穷,连自家的房屋都没有一间。 到了宁采臣太爷爷那一辈,终于穷则思变,发誓要改变宁家祖祖辈辈当佃农、当长工的命运。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想要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最好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经商,二是读书。 但是两种方式都不容易。 经商需要原始资本,需要有经商的头脑,而且也有不小的风险,搞不好会背上一辈子也还不起的债。 况且,商人是没有社会地位的。 士农工商,乃是朝廷对于百姓地位等级的划分,士,乃是读书人,地位最高。 如若考取了功名,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 特别是一些僻远地方,一个秀才也是相当受人尊敬的。 经过三代人坚持不懈的付出与努力,到了宁采臣父亲这一代,宁家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及几亩薄田。 有了一定的条件之后,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了宁采臣身上。 自小,宁采臣就没下过田地,一心一意读书。 像宁家这种情况其实很普及,几代人的积累供一个人读书,以期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一旦考中了举人,几代人的付出也就算是有了丰厚的回报,一跃成为一方名门,全家人乃至于后世子孙也跟着沾光。 只可惜,中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有不少读书人一直读到头发花白,依然还是个老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中。 宁采臣还算比较争气,考了两次就考中了秀才。 只不过在江南地区,秀才着实太普通了,只能说比普通农户稍好过一点。 大多数秀才一般就靠着卖点字画、帮人写信、起名、记帐等等之类的零活渡日。 “哎,他家三叔,帮个忙,把这只鸡杀了……” 外面隐隐传来大娘的声音。 “表弟,你和陌兄、吕兄这次是专程出来游玩的?” 落座后,宁采臣下意识询问道。 秦松微笑着回道:“算是吧,正好也陪着吕兄到金华府收笔帐。” “收帐?收到了么?” “嗯,收到了,不过却经历了一点小风波……” 聊了一小会,陌子鸣突然发现西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有一女子,五官精致,青丝如瀑,站在月色下看着远方。 其容貌竟给了陌子鸣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略一回想……是了,像极了前世的一个刘姓女星,温温婉婉的倒也有几分古典美。 画上还配了一首诗: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嗯?” 陌子鸣忍不住走上前去,细细地观摩那幅画。 见状,宁采臣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紧张,急急走了过来,解释道: “这幅画是我从一处旧书画摊淘来的,也不是什么名人名作,几十文,当个装饰用。” 秦松不由笑了笑:“怎么了表哥,你是怕陌兄张口讨要?” “咳~”宁采臣讪讪道:“当然不是,陌兄怎么可能瞧得上这样普通的画作?” 哪知,陌子鸣却似笑非笑转过头来:“如若我真的想要这幅画,不知宁兄是否可以割爱?” “啊?” 宁采臣吃了一惊,一脸涨红,嘴唇不停地蠕动着……看样子十分为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吕不平则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道:“小弟看不出这画有什么特别的呀? 莫非,是小弟眼拙,看不出这幅画的神韵所在?” 陌子鸣意味深长道:“这个,你们就要问宁兄了。” “问宁兄?”吕不平下意识瞟向宁采臣:“宁兄,这幅画到底有什么名堂?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给我们说道说道。” “没……没什么啊,就……就是一幅普通的旧画……” 宁采臣结结巴巴,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 “表哥,你有点不对劲!” 秦松终于发现了苗头,定定地看着表哥。 “一提这画,你就显得有些紧张。当下里正值春寒之季,你却不停出汗,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没……” “茶来了~” 这时,大娘拎着茶壶走了进来。 “大娘,你去忙,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行,我去准备午饭,你们先聊着。” 大娘笑了笑,放下茶壶走了出去。 “表哥,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问题,这幅画一定有问题。难道……是你偷来的?” “不是……我怎么可能偷画……” 这时,陌子鸣看着宁采臣,一脸凝重道:“宁兄,不是我吓唬你,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恐怕再有一个月你就得卧床不起。” “啊?”秦松一脸惊愣: 不是在说画的事么? 怎么突然间又扯到表哥的身体状况? 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宁采臣也吓了一跳,眼神下意识瞟向那幅画,吱吱唔唔道:“这,这……应该,应该不会吧?” “表哥,陌兄的本领远超你的想像,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不过陌兄,你能不能说的明白一点,我表哥他到底怎么了?” 陌子鸣指了指画:“这幅画不是一幅普通的画,如若我猜的没错,宁兄最近怕是夜夜春宵,乐在其中……” “啥?” “有这样的好事?” “表哥,我记得你一直没有成亲吧?” 秦松二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嚷嚷起来。 的确,宁采臣至今单身。 不是他不想成亲,而是高不成,低不就。 条件好的看不上他(主要穷),条件差的他看不上……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宁采臣矢口否认。 只不过,语气是否认,但怎么听怎么看,他都显得心虚。 秦松好歹也是中了举的,脑瓜子自然不笨,一下子灵光一闪,想到了关键点:画! 准确地说,是画中的美人。 于是,一脸怪异道:“难不成说,我表哥他竟然与画里的女子……表哥你是怎么办到的?” “表弟,我真的没有,你别瞎说!” “表哥,你这神态真的是越描越黑,难免不让人生疑……” 这时,陌子鸣不由叹了一声:“罢了秦兄,他不承认也就罢了。 正所谓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必宁兄乐在其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这……画里的人,也能走出来?” 吕不平一脸惊疑地瞟向那幅画。 陌子鸣笑了笑:“呵呵,这个你别问我,要问宁兄。” “我……”宁采臣眼神变幻了一阵,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陌兄,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你的身子骨已经虚弱得不像话,阳气大量流失。 就你现在这状态,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撑一个月。” 此话一出,宁采臣终于有点慌了。 他自己的身体当然心里有数。 有心想说一句沉迷女色我愿意,终于还是说不出口。 “还请陌兄指点迷津……” “那就要看你够不够坦诚,先说说,这画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 “表哥,陌兄、吕兄都不是外人,就算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也不会四外宣扬。” 宁采臣犹豫了一会,又走到门口看了看,这才关上门走了回来。 “好吧,我说……” 这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宁采臣去附近的乡场买东西。 返程时,在场口见到了一个卖旧字画的摊,便下意识上前看了看。 结果也不知何故便看中了一幅画。 倒也不是说那幅画的水准有多高,大致上也就是正常水准,宁采臣自己也可以画出来。 但,他偏偏就是喜欢那幅画,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下来,并挂在自己平常读书的屋子里。 读书之余,便走到画前细细观摩一番。 其实,他喜欢的是画里的女子,大有一种一见钟情之感,所以才会掏钱买这幅画。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来月。 那晚,他读书读到很晚,时间坐的长了难免有点腰酸肩麻。 正当他放下书舒腰扭脖之时,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轻轻替他捏肩…… 大半夜的,门关着,窗户也关着,怎么会窜个人进来,还帮他捏肩? 同时,还闻到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一刻,宁采臣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身体僵直,颤抖着声音问:“谁?是谁在后面?” 身后传来一声娇笑:“公子莫要惊慌,奴家只是见公子疲乏了,便替公子松松筋骨。” “你……你……你是人是鬼?” 宁采臣虽然惊怕,倒也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奴家正是公子日日盯着看的画中人。” “画中人?你是那画中的女子?” 一时间,宁采臣既惊又喜,全然忘却了畏惧为何物,缓缓转过身来。 以前,他看过一些鬼怪志异类的话本,对于书里那些书生的各种奇遇很是向往…… 没想到这样的好事有一天也会轮到他的头上? 转过身一看,还真是画中的那个女子,着装、容貌一模一样。 再下意识看了看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果然不见了,只留下一片人形空白印记。 事实摆在面前,也由不得宁采臣不信了。 内心里无比的惊喜。 不过,惊喜归惊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可以从画里走出来?难道你是仙女?” 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要是仙女就好了……不瞒公子说,奴家名唤小芊,已经去世多年……” 宁采臣大吃一惊:“你……你是女鬼?” 去世多年,不是鬼是啥? “嗯~不过公子不要怕,奴家绝不会伤害公子。” 闻言,宁采臣不由大胆地起身抓起小芊的手……的确有点凉,不过触感一片柔软玉滑,令人心里为之一荡。 “公子为何天天站在画前盯着奴家看?” 小芊似有些害羞,脸色羞红,低头轻声问了一句。 “因为,当初我一见到姑娘的画像,就忍不住喜欢……” “多谢公子厚爱……” 交谈了几句之后,宁采臣看着朝思暮想的画中人儿近在眼前,不由得心猿意马,牵着她的手走向墙边。 这里虽然是他读书的地方,但为了方便休息,墙边摆放着一张简易的竹榻。 “公子……” “小芊……” 月隐,灯灭。 有诗曰: “携手揽腕入罗帷,含羞带笑把灯吹。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桃花蕊的小暧昧,暗皱眉的小撩人。” 此晚之后,小芊每夜都来,鸡鸣时分便离开。 宁采臣虽然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法,但,却又割舍不下这段骑缘。 “天啊,表哥,你竟然……” 秦松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想当初,他和红袖不也一样? 吕不平则一脸怪异道:“宁兄,我有点好奇,这女鬼跟人……咳,你俩那啥……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宁采臣:“……” 如此隐私之事,你让小生如何回答? “行了,这种问题吕兄就别当众问了…… 宁兄,据你所讲的经历来看,那个叫小芊的女鬼应该没有害你之心。 但,她毕竟是鬼,其阴气不知不觉就会入侵你的身体。 一旦阴气积累过多,就会全面压制你自身的阳气,导致阴阳失衡。 那时候,你的生命也就算走到了尽头……” 毕竟鬼跟妖不同。 秦松虽然也经常跟红袖在一起,但红袖乃是狐精,只要秦松克制一些,不要放飞自我,那就没啥问题。 假如再辅以一些特殊的双修之法,反倒还会获得不小的好处。 鬼,却属于一类极其特殊的存在,本该呆在阴间界,与人类世界,也就是阳间界属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鬼的阴寒之气。 听完陌子鸣一番话,宁采臣愣了一会,随之嗫嚅道:“那……那有没有……有没有两全其美之法?” 吕不平一脸无语:“宁兄,听你的意思还是对那女鬼念念不忘?” “我……” 宁采臣的表情看起来分外纠结。 他在乎自己的生命。 但他同样也在乎小芊。 在乎二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秦松感同身受,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表哥的肩,随之冲着陌子鸣耳语道:“陌兄,难不成真的没有法子解决?” 陌子鸣想了想,道:“这样吧,等我先与那女鬼见上一面,至少要摸清她的底细再说。” 一听有了希望,宁采臣不由惊喜不已,连连作揖:“多谢陌兄,多谢陌兄……” …… 午饭,说不上丰盛,但对于普通农家来说,也算是尽力了。 主菜自然就是被宰的那只鸡,另外配了几道时令小菜。 宁采臣有些不好意思道:“粗茶淡饭,还望三位不要嫌弃。” “宁兄言重,倒是我们三个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一听这话,大娘赶紧摆手:“不打扰不打扰,你们都是贵客,请都请不来。” 吃完饭,宁采臣提议说带三人出去逛逛。 “咱们这附近也没什么名胜古迹,唯有一处娘娘岗可以去看一看。” “娘娘岗?这地名可有什么说法?” 秦松忍不住问了一句。 “前朝时那里有个村子曾经有女子被挑选入宫,后来成了贵妃娘娘。 后来,那个地方就改了名,改成娘娘岗,当地百姓还自发凑钱建了个娘娘庙。 那个地方风景还算不错,有山有水有瀑布……也不远,就七八里地。” “嗯,那就去看看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于是,一行四人说说笑笑,向着娘娘岗方向行去。 一路上全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几乎不见人烟。 走了几里地,眼前景象一变:一处青翠蜿蜒的山脉向着远方延伸,山下一条大河顺着山势流淌。 隐隐可见山间有几处高矮不等的瀑布飞流而下,汇入下方的河水中。 河中有几艘渡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快到了,翻过这片坡地就是娘娘岗。” 宁采臣抬手指了指。 越过坡地,一处山间小集镇映入眼帘。 “据说这里以前是个村子,后来娘娘岗有了一点名气之后,不时有人迁移过来,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镇。” “嗯,下去看看吧。” 走下山坡不远,接近小集镇时,地面耸立着一块高约两米的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娘娘岗。 虽说石头经过多年风风雨雨的侵蚀,表面斑斑驳驳,布满了峰窝般的小坑,但那三个大字却清晰可辨,隐隐还能看到一丝油彩底色。 想来,时不时有人维护。 “娘娘庙在另一边,虽然规模小,但香火很旺,当地百姓每逢初三都要去祭拜,据说那个娘娘的生辰是正月初三……” 这也能理解,毕竟一个贵妃娘娘在百姓眼中可谓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 难得当地出了个贵妃娘娘,自然是一桩值得骄傲,值得纪念之事。 同时,人们也希望这位贵妃娘娘在天之灵,能护佑家乡风调雨顺,百姓平平安安。 集镇被山水环绕着,宛若世外桃源一般。 四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向集镇。 走到场口时,见到一群人聚在一间小院子外,有人透过门缝往里探,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一开始,陌子鸣并未在意,准备绕开人群去集市里转一圈。 结果,人群的议论声隐隐传入耳中,令他不由愣了愣…… “说怀上就怀上,这也太离奇了。” “可不,前两天还好好的,突然就大了肚子……” “要我说呀,八成是传说中的鬼胎……” “你别瞎说……” “我怎么瞎说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两天就大了肚子?” ……【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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