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变得通红,目光有些失望,却也在预料之中,很窘笑了一下,低头陷入沉默。
看她捏了半天的手指也不抬头,他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是有事情找你。”
“哦?”她这才抬起脸,脸上红晕未退,目光落在窗台的一盆兰花上。
“我想做个亲子鉴定,司法有效的那种。”他从自己的包里抽出一张表格和几份打印的文件:“这是申请表和委托鉴定协议书,需要你签字。然后我们约个时间,三个人一起去司法鉴定中心采样,你看行吗?”
他的声音很轻,少见的温柔和礼貌。
她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一下,问道:“三个人都要去吗?就你和苏全去不行吗?”
“我仔细问过了。亲子鉴定有‘个人鉴定’和‘司法鉴定’两种,只有司法鉴定具有法律效力。以后苏全长大了可能需要办理一些手续,比如签证、留学、移民、海外就医或继承遗产之类,我需要一个有力的父子关系证明。”
“继承遗产?”她吓了一跳,“谁的遗产?你的吗?”
“对。”他点点头,“我已经把他写进了我的遗嘱。我没有结婚,父母和哥哥足够富有,不需要我的财产,所以苏全是我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苏田要是还在世的话,她也是。”
“这个……也太早了吧?”她看着他年轻的脸,恍惚了一下,“你才三十岁。”
“不早。我有心脏病,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她咬了咬嘴唇说:“行。”
然后拿起笔迅速地签了字:“约好时间后提前告诉我一下。”
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他微微地有些意外:“会的,谢谢。”
苏全回来后,闵慧陪着他玩了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孩子变化得真快,他已经不那么粘人了,摸胸吃奶的习惯也消失了。吃完饭后会自己把碟子放到洗碗池里,会把玩过的玩具收拾起来,会自己穿衣服、上厕所、甚至每天能坚持弹二十分钟的钢琴……闵慧不禁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太不合格:孩子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她的工作又忙,对孩子的培养没什么规划,溺爱的情况比较多、也不够有耐心,比如苏全每次都想自己穿鞋子,她嫌速度太慢、又经常穿错左右,每次都不让他穿,宁肯自己代劳。
“还是你懂得教育孩子,”她不禁感叹,“全全好像一夜间长大了好多。”
“是你的遗传好,孩子聪明,学东西很快。”他说。
闵慧笑而不语,两人之间彼此吹棒——这还是第一次。
临走时辛旗将她送到电梯门口,忽然问道:“你最近好像不大顺心,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用。”
“别客气,”电梯来了,他按住电梯的门不让它关掉,认真地说,“你知道我是有能力帮你的。”
“真的不用,自己的仗还是自己打。”
“但不要用砖头。”
“嗯。”
“别冲动,别做傻事。”
“懂。”
电梯门缓缓地关了,但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令他更加忧虑了。
次日下午辛旗在公司见到了邓尘,两人聊了一会儿,辛旗忽然问道:“闵慧和程启让的诉讼,你有新的线索吗?”
邓尘摇头:“能搞到的资料都已经交给你了。职场性骚扰一旦发生,很难弄清真相的。因为事发突然,又往往在私密、封闭的空间,取证上很困难。”他虽然受命调查此事,自始至终,辛旗表现得并不关心。发去的资料很少回复,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一个证人也没有?”
“在一次采访中,闵慧曾经提到过一位证人,这人当时正好走进程启让的办公室,看见了程启让的骚扰行为。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并没有给她作证。又或者是作证了,但法院没有采信。”
辛旗皱起眉头:“如果有人作证,又是亲眼目睹,为什么不能采信?”
“因为证人的身份多半也是在职员工,法院也可能以证人与实施者、受害人有利害关系为由,不予采信。”邓尘说。
“证人是谁?能打听到吗?”
“由于证人要求保护隐私,市面上能弄到的报道、资料都没有揭示过此人的身份。我派人到观潮内部打听了一下,有三种说法:有人说是米可儿,程启让的秘书,她经常出入办公室,最有可能撞到。”邓尘喝了一口咖啡,又说,“有人说是董越,程启让的助理,也就是魏永成的前任。这人也是软件高手,性取向神秘,有八卦说他喜欢程启让,两人私交不错。董越也经常出入程启让的办公室。”
“……”
“性骚扰事发后,这人莫名其妙地被郑依婷调到欧洲总部去了,其实是升职,但人们都说他走的时候很不开心,观潮特地为他办了一个party,他一个大男人在party上抱着程启让嚎啕痛哭,弄得很尴尬。”
辛旗哼地一声笑了:“这位‘程总’的私生活很丰富嘛。”
“最后一种说法是林熙月,当时她在销售部。闵慧来观潮之前,她和程启让走得很近,公司内部有不少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但谁也没有实据。程启让的办公室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林熙月算是他的亲信,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向他汇报,也许她看见什么,但选择沉默。”
“林熙月?”辛旗不禁沉思,想起了不久前在北京闵慧见到林熙月时一脸憎恶的表情。
“这三个人我都私下里问过他们。米可儿和林熙月都说自己与观潮签有保密协议,关于这件事她们无可奉告。董越告诉我说,那天他的确去见过程启让几次,但没有碰到过闵慧,他也没去法院作证。”
“我觉得林熙月的可能性最大。”辛旗说。
“为什么?”
“闵慧告诉我,林熙月曾经跟她是朋友,现在不是了。她们之间一定有事情发生。”
“她俩都是程启让一手提拔的,都跟程启让走得很近,两人之间可能有竞争关系。”
“嗯。”辛旗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晨钟大厦沉思不语。
“性骚扰案件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胜诉。何况观潮国际是个私营企业,程启让身居要职,又是董事长的女婿,观潮砸多少钱也要保住他。闵慧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机构,很难占到上风,只好利用社交媒体来揭露真相为自己呼吁,她敢这么做已经很有勇气了。听说当时闹得风风雨雨,观潮的股票也跟着猛跌了几天,最后郑澜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危机,聘请律师告闵慧诽谤,又发通稿抹黑闵慧。闵慧呢,显然没有战斗经验,输得一败涂地,最后被说成是‘想当小三不成,于是反咬一口’。”
辛旗不安地踱起了步子,过了片刻,转身问道:“你自己呢?调查了这么久,有什么看法?”
“我愿意相信闵慧,这是我的个人判断。”
“理由是?”
“没有理由,只是直觉。”邓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从她处理苏田失踪这件事上看,她的道德观念还是比较强的,也有责任心。要不是她找了一大圈,你们也不会在勇安桥相遇。”
辛旗沉默不语。
“对了,”邓尘忽然想起一件事:“闵慧明天要跟程启让一起去北京出差。”
他赫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找我雇了一个保镖。”
“what?”辛旗有点哭笑不得,“公开的?”
“嗯。她说程启让点名让她去北京,一路上就他们两人,没别的同事,她觉得不安全。”
“好吧。”辛旗看了看手表,“你先去吧,我马上有个会。”
他用半个小时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水,秘书进来说:“林熙月到了。”
“请她进来。”
办公室里忽然多了一股香气,林熙月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连衣裙,长发翩跹一直垂到腰际。她是陈元手下的干将,在bbg工作两年,连续保持业绩第一,辛旗对她印象不错。
“辛总,您找我?”她笑盈盈地问道。
虽然已经三十一岁了,林熙月皮肤细嫩、身材娇小、手足如少女般纤细。在商场上很多搞不定的事情,陈元都会派她出马,她多半都能扳回败局。
“对,请坐。”辛旗客气地说,“想喝点什么?咖啡?茶?果汁?”
“果汁吧。”
他叫秘书送来一瓶果汁,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上的伤痕:“辛总,您的脸没事吧?”
“没事。”
“是……车窗玻璃弄的?”
他怔了一下。
“我看见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当时我也在路边。看见闵慧……”
辛旗咳嗽了一声,她立即知趣地打住了。
“熙月,我想向你打听一下闵慧。”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请说。”
“你以前认识闵慧对吧,对她了解吗?”辛旗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眯起眼睛,淡淡地说,“关于她和程启让……我想知道一些情况。”
林熙月怔了一下,将果汁放到茶几上,认真地清了一下嗓子:“辛总,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见她有点紧张,辛旗微笑安抚:“请不要多虑。闵慧虽然是我儿子的母亲,但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彼此之间并不很熟,有孩子也是一个意外。”
她在琢磨他的话外之音。
辛旗继续又说:“我和她现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我们都想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我听说你以前在观潮工作时跟她是同事,想先向你了解一下这个人。这样的话,以后我和她打交道也好做些策略上的准备。”
“明白了。”林熙月想了想说道,“在观潮的职员中,女性只占百分之十,多数都是从事行政、秘书之类的工作。那一年观潮从华清大学招了不少毕业生,闵慧是最优秀的一个。她长得也很漂亮,所以一进观潮就成了热门人物。男生们排着队地追求她,有的只是暗恋,有的非常露骨,追她最猛的一个人叫汪同源,是她所在团队的负责人。汪同源非常迷恋闵慧,利用职务之便对她展开各种攻势,经常借工作的名义把她留下来和自己一起加班。闵慧不胜其烦,威胁说要向hr投诉,汪同源这才有所收敛,但在工作上开始给她各种穿小鞋。这事不知道为什么被程启让知道了,没过几天汪同源就调走了,闵慧被任命为团队负责人。要知道当时的她才工作了三个月,还没有转正,那个团队是观潮研发部的金牌团队,里面有很多资深的软件师,一些人听到这个任命很不服气……”
“后来呢?她和程启让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辛旗问道。
“程启让对闵慧非常赏识,在几次大会上对她点名表扬。闵慧当时作的项目叫作“bckdot”是观潮试水ai医疗的第一个项目,程启让想一炮打响,对项目非常上心,不遗余力地带着闵慧四处推广、宣传。当然了,闵慧也很争气,带着项目参加行业竞赛,拿了一个大奖。不过也有很多人不服气,觉得没有程启让的帮助,闵慧不可能写出那么好的de。也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俩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超出了同事的范围……”林熙月款款而谈,语气十分平静。
辛旗这边也是不动声色:“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程启让算是华清大学的传奇人物,专业上非常过硬。他出身于高知家庭、父母都是本地的名医,知书达礼、为人稳重——观潮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闵慧对他也是既佩服又崇拜。”
“所以你和闵慧……关系不错?”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我跟她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我们都喜欢逛衣店,在服饰一类的话题上很谈得来。我们租的公寓也离得很近,经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看电影。”
“无话不谈?”
“倒也不是。她比较宅,我喜欢party。她喜欢打游戏,我喜欢k歌。我们只是很熟,但并不是形影不离的那种。当时她妈妈得了癌症,她总往医院跑,心情也不是很好……”
“关于性骚扰事件,她有跟你聊过吗?”
“没有。”她咬了咬嘴唇,苦笑了一声,“她当时挺缺钱的,她妈治病花销大嘛。平时只要提起程启让,她总是一副感恩戴德的口吻,如果程启让跟汪同源一样,她应该很烦吧,一定会当着我的面各种吐槽、各种抱怨。所以……突然冒出个性骚扰事件,我觉得挺惊讶的。闵慧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程启让的一句坏话,而且很明显她是暗暗地喜欢人家的……所以我觉得……这中间……嗯……总之,我不大相信程启让会干这种事。他就算有这个想法也不会选择在自己的公司里,在太太的眼皮底下。在那之前,他和闵慧经常一起出差开会,想发生点什么其实很容易的。我也劝过她,跟程启让要保持距离,人家毕竟有妻子,郑依婷又是个厉害人……”
“所以事发那天,你并没有看见什么?”辛旗忽然插口。
“那天我正好有份合同需要程启让签字,他说合同好了随时找他,正好秘书不在,我就推门进去了。”说到这时她故意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旗,发现他一脸漠然,于是又说:“我看见闵慧正在跟程启让说话,好像是在说项目的事,我不方便打扰,就离开了。闵慧后来告诉我,就在我离开后不久,程启让就开始骚扰她,但她找不到证人,想请我做证。我想,我又没有看见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好做这个证呢?这不是无中生有嘛?就一口拒绝了。她很生气,觉得我不够朋友,关键时刻不帮她,就跟我吵翻了,微信也拉黑了。其实我也挺冤的,当时hr搞调查四处找人谈话,闵慧硬说我是证人,搞得hr盘问了我半天,后来他们打官司,我又被叫去盘问——我的心理阴影还没人填补呢。实话实说,她跟程启让的关系那么近,就算真发生点什么我也不觉得意外。”
“也就是说,你认为闵慧与程启让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亲密的关系,就算事情真的发生,也是彼此同意的?”辛旗道。
“我并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闵慧的脾气我知道,她想要一样东西会说得很直接,而且一定要拿到手。”
“你的意思是:闵慧想要什么东西,程启让没给她,于是她就决定用性骚扰事件把他扳倒?”
“大概是吧,”林熙月耸耸肩,“她当时刚刚参加工作,并不了解职场的残酷。又有很强的竞争心态,不论干什么都想赢、想压倒别人。脾气呢也比较暴、看问题简单、做事情冲动——我劝过她很多次,要她收敛一点,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是nuberone……”
辛旗没有表态,只是认真地听着。
“闵慧没有什么坏心眼儿,真的。程启让也很宠她,项目上各种开绿灯,公司里太多人眼红。闵慧在工作上比较自信,或者说任性,加上有cto的加持,大家都要顺着她。也许就是跟程启让吵了一架,一赌气就把他告了,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想退也退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撕……加上她母亲那段时间病危,整个人的情绪很波动,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总之,她不是个坏人,只是不知道职场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干净、那么公平,一些事情难免会发生,我们的反应不能过激,一过激就会遭到反噬……”
秘书敲门进来说:“陈总有事想见您一下。”
“请他进来。”
辛旗站起来,将林熙月送到门边,淡淡说:“了解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林熙月点头离去,陈元匆匆进来,他是bbg的亚太部的财务总监,英文名叫frank,手里拿着一叠文件:“ethan,这是bbg与观潮的合作投资协议书,我已经拟好了——”
辛旗拿到手里翻了一翻,忽将文件放到一边,低声说:“frank,我希望你在三个月内找个理由让林熙月离开bbg。”
陈元猛地一愣,问道:“为什么?她在咱们这干得挺好的啊。”
“所以不能直接开除,必须要找个理由。”
“可是——”
“给你三个月找理由,不够?”
“够是当然够了,ethan你想让什么人走,一天就够了。”
“让我来干,一天足够。但她是你招来的,所以给你时间处理。”
“好的。”陈元也是职场老手,见辛旗语气坚定,知道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本来还想争辩几句,也只得点头同意,“那协议书您尽快看一下,观潮那边对咱们的注资还是很积极的。”
“这个嘛,先缓一缓。”辛旗又说,“bbg究竟与观潮怎样合作,我还需要再思考一下。”
“……好的。”
“我需要知道一下观潮目前的股权结构,你那边有资料吗?”
“有,我马上forward您一份。”
“谢谢。”
陈元离开时,邓尘的电话进来了:“ethan,刚刚收到闵慧的短信,保镖的事她取消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不去北京了?”
“去。可能是掂量一下觉得这么做不大合适吧……跟上司出差,自己带个保镖,是不是太作了?”话筒那头邓尘的语气里有一丝调侃。
“你有她去北京的日程表?”
“有。”
“发我一份。”
“咦,她刚发了一条朋友圈。”邓尘又说。
“什么内容?”
“配了一张《复仇者联盟》的海报,上面只有一句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辛旗正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呛住:“雄赳赳、气昂昂?她想干嘛?”
“不清楚。”邓尘的声音里多了一点担心,“我只清楚一件事:她肯定不怕死,因为她已经死过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