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
滨城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凉爽、干燥、桂花飘香。
从行水回来后,闵慧在市中心租了一间四十平米的小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她宅在家里打游戏,无所事事地休息了一个月后,眼看着银行存款只出不进,终于决定出门找工作。
这期间她与寻亲网的志愿者联络过几次,将最近一段时间发布的新的信息筛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一条与苏田弟弟相关或疑似的线索。志愿者也劝她理智地对待,不要乱花冤枉钱。
寻亲的事情就这样停滞下来了。
倒是木水河派出所的陈sir给她发过几条微信,抱怨辛旗在那边“没完没了地”折腾警方。请来水下打捞队在可疑地点重新打捞,遍访大小医院、急诊中心、救助站看是否有因落水去世或失忆的无名女病人。在大小报纸、自媒体、电视台上打广告,布下巨额悬赏……结果遗体没找到,木水河里的浮尸都被人捞光了。后来听说他突然发病,还挺严重的,大家也不敢移动他,就让他住在木水河医院,他哥特地飞到北京请来一位心脏病专家过来诊治,住了一个月,身体好些了,他被哥哥强行“押送”回了美国。
每次接到陈sir的短信,闵慧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想象出辛旗孤单落寞、伤心绝望的样子,会跟着心酸难过好几天。
辛旗回美国后,陈sir再也没有发过消息,最后一条短信是提醒她别忘了两年后向法院申请宣告苏田的死亡,因为“事情总有到头的那一天”。
投出去十份简历后,闵慧得到了三个面试的机会。偏偏这段时间她身体状况不佳、心绪也十分恶劣:头昏、失眠、乏力、偏头痛、食欲不振——把她变成了一个挑剔而烦躁的女人。以她的成绩与学历,历来投出的简历都是百发百中,但她低估了观潮国际在业界的影响力。
第一个面试,她一看笔试出题的水平,觉得太差,调头就走了。第二家是大公司,条件不错,她也轻易过了笔试,面试的时候,男考官反复盘问她与程启让是什么关系,究竟怎么“得罪”了观潮国际被扫地出门,闵慧不想解释,中途退场,拂袖而去。
考官不甘心,专程写了个邮件骂她,说她态度狂妄,是不是不想在这一行混了。她也不甘心,写了份更长的邮件骂回去,说他脑子里只有八卦没有工作,不配当ceo,祝他所有的生意都亏本。
就这么懒散地过了一周,又接到两家面试的通知,一近一远,她决定先试试近的这家,公司叫作“佰安科技”,是著名医疗器械公司“远来医疗”旗下的科技子公司,规模不大,从事人工智能与医学诊断方面的软件开发。公司刚刚成立半年,还在招兵买马状态。闵慧以前的工作——虽然只有短短的六个月——加上研究生时期的实习经验,倒是与公司的方向对口。远的那家在名气和待遇上都不如这家,只作备选。
“佰安科技”位于中山路77号香荷大厦的第二层,全公司不到三十人,其中有不少是兼职。滨城的东区是大学区,也是高科技开发区,可谓人才济济。虽然只有五个职位,因为做的是热门的ai,闻讯过来参加面试的有两百人之多,被安排在三个时段、四个房间进行第一轮的笔试。过了四天,闵慧接到进一步面试的通知。
出门前闵慧在衣橱里倒饬了半天,最终决定穿一件白色的a字连衣裙,外加一个灰色的西装外套,又认真地化了一个淡妆。坐两站地铁赶到公司时发现来面试的人一共有十位,除自己之外,都是男生。佰安科技虽名不见经传,但远来医疗可是中美合资的老牌上市企业,成立于九十年代,拥有多个经营实体,员工近万,家大业大、无人不知。在医学成像、临床检验、数字超声、患者监护、药物研发等领域都占据重要地位。
前台小姐叫杨贝贝,有张可爱的娃娃脸,态度活泼,声音甜美,招呼大家坐下后,给每位面试者端来了一杯咖啡。
闵慧的身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直专心地玩着手游,接咖啡的时候也不抬头,差点把闵慧的咖啡拿走了,连忙说了句“sorry”。
“没事。”
“哈,笔试那天我看见你啦,紫色连衣裙,丸子头,对不对?”
“对。”
“大家都说你长得超像卡莎。”
那是“英雄联盟“里的人物,闵慧曾经非常入迷,不禁笑了:“大家是谁?”
“我们系三个寝室六个博士生都来了。”
“我叫闵慧。”
“我叫张晓寒。”
两人握了握手。
“听说里面有个总助的职位,你申请的是它吗?”
“不是。我申请的是软件设计师。”
“我也是。嗳,笔试题是谁出的啊,我靠,超难而且超多!根本做不完,这是要给咱们一个杀威棒么?”
不等闵慧回答,另一个男生也加入了话题:“我争分夺秒、一口气没歇,也只做了一半,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要不及格了,结果居然还通知我来面试。”
“也许人家只是想看看你的极限在哪,根本没指望你能做完。”张晓寒耸耸肩,“我也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题没做完。”
“嗯,”闵慧点头,“可不是。”
话音未落,杨贝贝快步走过来说:“闵慧,进去吧,你是第一个。”
闵慧连忙站起来,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杨贝贝眼疾手快地抓了一盒纸巾铺上去,笑道:“哇,这么紧张干嘛。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你的笔试可是满分哟!只要面试的时候不开口骂人,肯定能过。张晓寒,帮忙收拾一下,谢谢!”
闵慧说了句“不好意思”,丢下两个目瞪口呆的男生,跟着贝贝去了会议室。
一路上贝贝向她介绍了主持面试的两位主管,一位叫何海翔,是公司的老总。一位叫曹牧,是公司的副总,负责市场与销售。闵慧进去时,里面只有曹牧一个人,何海翔没到,说是有个重要的电话。没有大boss在场,也不方便开始,曹牧决定先随便聊聊,跟闵慧介绍一下公司大致的情况。
曹牧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相貌普通、身材矮胖,大饼脸、三角眼、方额头、双下巴、梳一头干练的短发。看得出她很讲究穿着,衣品不错,首饰不多但全是大牌。虽然其貌不扬,而且腮骨横露略显凶相,她给闵慧的印象倒是不坏,能说会道,比较唠叨,但不会让人不舒服。言谈举止很得体,看上去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我也是华清大学的,咱们是校友呢。”她的语气很随和,“嗳,你这裙子好漂亮,在哪买的?”
“zara换季时去淘了一件,不到两百块,超划算。”闵慧说。
“等我减了肥,一定也去买一件这样的穿穿。”她羡慕地看着她。
“您也是计算机系的吗?”闵慧问道。
“是啊,你们的考题就是我出的呀。”
哇,厉害。闵慧有点惊讶,她很难把电脑高手与面前这位大妈长相的人联系起来。
“你在观潮国际工作过六个月?”曹牧问。
闵慧两眼一闭,心想,完了完了,又来了。
“是的。”
“你们的cto程启让是我的大学同学,以前挺熟的。他的女朋友还是我们寝室的呢。”
“郑依婷吗?”她不记得这个人读过华清。
“前女友。”
“哦。”
“为了跟郑依婷,就把她给蹬了。”曹牧说,“当年的程启让可是我们系的系草呢。”
说这话时,她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好像在想象中跟系草亲了个吻。
完蛋了,闵慧禁不住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随身包,有一种想跑的冲动。她局促不安地低下头,正要找个理由溜掉,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西装男人,闵慧只得重新坐好。
来者正是佰安科技的老总何海翔,中等身材,有一幅精明的南方人的长相、皮肤黑、眼窝深、大概是喜欢抽烟,牙齿微微泛黄,从她身边走过时,也是满身尼古丁的味道。
不知道是声带漏气还是闭合不好,何海翔有一幅烟酒嗓。说起话来有种嗓子随时会撕裂的感觉,k歌的话适合唱臧天朔。
何海翔走到桌前坐下,打开水杯喝了一口,问道:“你们两位已经开始了吗?”
“还没有,只是随便聊聊,等着何总您来呢。”曹牧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她的cv。她叫闵慧,毕业于华清大学计算机系,硕士学位。”
“又是华清,”何海翔将cv往旁边一推,打量了一眼闵慧,笑道:“曹牧,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母校的热爱吗?”
“算是吧。”
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何海翔清了清嗓子:“闵慧,你在大学里都学了哪些技术跟咱们公司的项目有关?”
“机器学习、统计建模、图像处理与分析。”
“我们现在做的是医疗影像ai与病理学诊断这方面的内容,你有这样的工作经验吗?”
——拜托看下我的cv,然后问点有质量的问题好么?闵慧心想。
但嘴里还是老实地答道:“我做过皮肤癌筛查方面的ai研究,主要是通过病理图像的数字化处理来提高诊断的效率与准确度。”
“皮肤癌筛查?”何海翔将茶杯一放,来了兴趣,“我上个月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人工智能研讨会,听说有个ai团队做了个“bckdotproject”,目前在皮肤癌筛查方面处于行业领先地位。他们现在已经不满足只做皮肤癌了,肺癌、脑癌、直肠癌、宫颈癌什么的都在做。这些顽固的癌症如果能早发现早诊断,可以大大地延长患者的寿命。非常烧钱!最近拿到一个大风投,三个亿!他们想开发一个云端ai辅助诊疗平台,目前刚刚开始。当然啦,他们是行业巨头,可以做平台做生态。我们嘛只是创业者,在细分领域里深耕就好。”
“弄到数据是关键。”闵慧说,“咱们跟附近的三甲医院在数据上有合作吗?特别是肿瘤医院?”
“太有了。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是医疗器械公司,跟全国差不多所有的医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合作。”
“那就太好了。”闵慧微笑。
“你用过哪些api和tools?”
“atb、tensorflow、docker、nodejs,”闵慧停顿了一下,见何海翔没吭声,只好继续说,“c++、java、javascript、typescript、python、ruby、chef、puppet、ansible、terrafor——”
“行了行了,够用了。”何海翔摆摆手,“那你能不能讲一下——你在你的ai项目中负责过一些什么样的工作?”
“全栈开发。从设计到开发到测试到部署云端。”
“是吗?”何海翔的语调里充满了怀疑,“这么能干?你的项目叫什么来着?”
“bckdotproject”
何海翔惊讶地张大嘴,停顿了两秒,看向曹牧。曹牧用手指点了点cv,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的薄弱点在哪?”
“薄弱点嘛——”闵慧想了想说,“我总能发现别人在设计上的漏洞,总想把它修复到完美,总是忍不住想重新设计一番,所以设计团队里的人——我得罪了不少。”
面前的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分钟之后,何海翔在文件夹上做了个记号,笑着说:“闵慧,你被录用了。欢迎你加入佰安科技。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你的面试结束了。”
“等等,有件事情需要交待一下,”闵慧站起来,淡淡地说,“我怀孕了,你们介意吗?”
两人的目光同时定在了她的小腹上。
三个月而已,小腹平平坦坦,看不出来。
“这个——”何海翔立即道,“怀孕的话,请恕——”
“不介意。”曹牧打断了他,又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顾何海翔神色勉强,走到闵慧身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佰安欢迎你,我们会根据你的身体情况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量,也会尽量地给予方便,放心吧,不会累到你的。”
“谢谢,我很荣幸。”闵慧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