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去,闵慧惊讶地看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三步,从头到脚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苏田会天天跟着辛旗,会完全没脾气而且愿意一直等着他。
辛旗长得太好看了。
闵慧不是颜控,对漂亮的男人比较防范,但也不得不承认辛旗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五官和谐地凑在一起,经看,却没有任何一样突出到使人分心的地步。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弓形的嘴唇。脸小,所以不是那种很霸气很拉风的好看,是那种很自然很cute的好看。个头适中,一米八左右,身量修长,肩宽体瘦,穿一件微微泛黄的白t,和闵慧一样,上面印着水井盖上的半圆,下身是黑色牛仔裤,穿一双黑底白勾的耐克鞋。
清爽、干净、年轻,充满朝气。
“你长高了。”他伸开双臂,“过来,抱一下。”
闵慧大脑飞速旋转,脚却没动:“那个——”
她是带着侥幸的心情来到到的勇安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辛旗,心中毫无准备。很显然,辛旗把自己误认成了苏田,闵慧正要更正,一双结实的胳膊圈了过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因为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了,近到彼此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山风从谷间吹来,在他们的头顶环绕,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大病初愈,她感到整个石桥都在晃动。几个路人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倒是不远处有个吃冰棒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吃吃地笑了。
闵慧的手上还拿着那个吃到一半的冰淇淋,迟疑了几秒之后,终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背。等他听到苏田的死讯,自己反正也要这样拥抱一下表示安慰,就当这件事情提前了……
她甚至有种感觉,此时此刻,苏田正在天上看着他们。
辛旗一直没说话,只是将脸紧紧地压在她的头顶上,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趁这当儿,闵慧在心中打起了草稿:
——“辛旗,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我不是苏田,苏田已经去世了。”
不,不能说去世,她只是失踪了。也不能说得这么直接,太过简单粗暴,万一他受不了心脏病发作了呢?
——“辛旗,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不是苏田,苏田今天没来。事情是这样的,她为了救我跳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别着急,你要相信苏田的水性,她可能游到别的地方上岸,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
不行,说过于乐观,希望越大失望更多。他一定会发了疯似地到处找苏田,就像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下半辈子的生活都毁了。
——“辛旗,听我说,我不是苏田,苏田失踪了,警方正在努力寻找中。她是为了救我被大水冲走的。请把找她的任务交给我,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也不行,过于平淡,过于就事论事,好像这事没她什么责任。
——“辛旗,我不是苏田,你的苏田已经不在了。都是我的错,我可以把自己当成苏田赔给你吗?”
嗯,很英勇,够仗义,问题是,人家要你不?
……
闵慧的脑子越想越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在发抖。”他说,“很冷?”
她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那就让我这样搂着你,一直搂到暖和过来为止。”
“……”
他身上有股柑橘的味道,不知是香水还是沐浴露,淡淡的,酸酸的,仿佛来到了一片果树林。t恤很薄,她的脸很热,隔着肌肤可以听见他砰砰的心跳。
她大致地数了数,每分钟一百五十下是肯定超过了。
“我不冷。……有人看着我们哪。”闵慧在他怀里微微地挣了挣,他终于放开手。
“怕什么。”他冲着那个吃冰棒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将闵慧拉到旁边一棵大树的玄背后,“我在这里等了九天,越等心越急,你要再晚一天,就见不到我了,我已经从这座桥上跳下去了。”说罢又指着自己的t恤,“还有这件衣服,我也穿了九天,每天晚上洗一次,空调房里晾不干,只好用吹风机吹——是不是很难闻?”
“没有啊。”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吃了一半的冰淇淋上:“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芒果味的。”
闵慧特别喜欢吃芒果,没想到这也是苏田的口味。她叹了口气,天差地别的两个女孩,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
“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在这里吃冰淇淋,一人一个球,我要的是草莓,你要的是芒果,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你就把自己的那一个让给我,还说不喜欢芒果味的。”
“是吗?”她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不记得了。”
“好吃吗?”
“好吃。”
“我尝一下?”
她正要将剩下的冰淇淋递过去,嘴已经被他堵住。他的吻很轻柔,却又是缠绵不休地。她想挣脱,发现自己的脑袋被他的双手紧紧地捧住,整个身子被按在树上,他一面吻一面喃喃地道:“田田,我每天都在想你,知不知道?你要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辛旗——听我说——”
他不理她,只顾着热情地吻着她。过了片刻,他终于平静下来,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微笑着摸了摸她惊魂未定的脸。两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着。
“辛旗,”闵慧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鼓起勇气,“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
“好巧,”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也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
“你先说。”
“你先说。”辛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嫁人了。”
“那倒没有。”
“好吧,我先说。”辛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下个月我有个心脏手术。医生说,如果成功的话,我此生都不需要再做心脏手术了。”
“太好了,”闵慧正要鼓掌,转念一想,“如果不成功呢?”
“那就会死在手术台上。本来年初就该做的,我怕万一失败会错过这次的见面,就一直拖着。”
她忧虑地看着他,把吐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了肚子。大脑又开始飞转:
——如果现在说出真相,他会不会不想活了?
——会不会拒绝手术?
——甚至……殉情?
“别担心,我的运气一直很好,不然也不会活着见到你。”见她一脸的心神不定,他握住了她的手,“所以咱们结婚后需要先到纽约住一段时间。”
what?结婚?进度条是在飞吗?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结婚?”
“对啊,我有说过,回来娶你。”他的态度认真严肃,“信上写得一清二楚,你忘了?”
“可是……”
“而且,我六岁的时候已经向你求过婚了,你说愿意。”
“六岁?”闵慧的嗓音顿时高了,“六岁儿童说的话你也信?”
“改主意了?”他双眉一皱,脸板了起来,“苏田女士?”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是的,我信。把手伸过来,田田,”他幽怨地瞪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慢慢地戴进她的中指,“这是你的定婚戒指。”
闵慧低头一看,是一枚式样简单的六爪钻戒,当中一颗独钻,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糟了糟了——她想把戒指摘下来,一抬头,看见辛旗目光炯炯,只好冲他呵呵一笑。
“是你喜欢的式样,记得不?”
日记里没写,闵慧心想,我怎会记得?
“那次象棋比赛,院长带队去省城。路过一个橱窗,你指着上面的戒指说,你也要一个。我说行,长大了给你买。你说不许反悔,还拉勾了呢。——想起没?”
多么美好的往事,多么纯真的感情,他记得所有的誓言与约定。漫长的等待、跨越千山万水……到这里来赴一生之约,却扑了一场空。
闵慧瞪大眼睛看着他,眼圈红了,用力地点点头:“嗯,想起来了。”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辛旗平安地回到纽约,顺利地完成手术,身体康复之后,再慢慢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在此之前,千万不能刺激他。现在的他根本就是处于狂喜的状态,又激动又兴奋又荷尔蒙爆棚的,万一听说了苏田的死讯,心脏病突发死在这里,闵慧的罪孽又深了一重,她又害死一条人命。
想到这里,闵慧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刚才没有先说,以辛旗如此冲动的性格,只怕真的会从桥上跳下去……
“我的事情说完了,轮到你了。”辛旗牵着她的手,向游乐场的方向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到那个冰淇淋店里坐坐。希望店里有咖啡,你也能暂时暖和一下。”
“我的事嘛——”闵慧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灵机一动,“就是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跟我一起被拐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就在今天,有消息了。他可能就在明水县。”
“明水县在哪?”
“绥化。”
“绥化离这不算远啊,都不用坐飞机。”
闵慧忍不住笑了:“离开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绥化在哪儿啊?”
“我又不是幼年时候离开的。那时候我都十三岁了,能记很多事了。”
闵慧打算尽快将他哄回美国:“所以呢,你先回纽约手术。我呢,去绥化找一下我弟。等你康复了咱们再约时间碰头?好不好?”
“不好。”他摇了摇头,“你弟就是我弟,这事儿比手术重要,也耽误不了几天,我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照顾你。”
“……”
“去美国后,我曾经给福利院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经被你妈接走了,住在亲戚家,给了我你亲戚的地址。我立即给你写信,结果全被退回来了。再打电话去问时,他们说那个地址是你亲戚打工住的地方,估计已经搬走了。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对了,你现在还叫苏田吗?还是改名字了?”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闵慧。不过你可以继续叫我苏田。你呢?”
“护照上是英文名,叫我辛旗就好。”
“嗯。”
“对了,你爸妈还好吗?”辛旗问道。
“都去世了。”
“哦。”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了。”
“可惜我不在你身边。”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你现在——”
辛旗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好骗。闵慧心想,照这样追问下去,早晚都会穿帮,必须要想个办法制止他。于是忽然停步,转身说道:“辛旗,你能不问我的过去吗?我不想说,因为发生了很多让我难过的事情。”
他的身子顿了一下,脸上浮出心疼的表情:“当然,当然。我不问了。”
“我也不会问你在美国的生活。”
“我不介意告诉你——”
“不要说,好吗?就让我们各自跳过那段不在一起的日子,就当它们不存在。可以吗?”
他怔了一下,一脸困惑,没想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行。我听你的。”
“谢谢。”
“这些年你一定特别不容易,爸妈都去世了,没人照顾你……”
“也还好。”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冰淇淋店里果然有热饮。辛旗要了两杯奶茶。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见闵慧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不近视了?”她好奇地问道。
“做过手术,里面植入了人工晶状体。现在两只眼睛的视力都正常了。”他伸手过去,拧了拧她的脸蛋,“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啦。”
你是有多瞎啊,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都能认错。她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变化吗?”
“变高了,也变漂亮了。不过心事也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捉摸了。”他歪着头,绕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我呢?变得多吗?”
“不多。”她用勺子搅了搅奶茶,“还是那么性急。”
拥抱、接吻、送钻戒、定日子结婚——四件大事不到五分钟解决了。
“急吗?我在这等了你九天呢。说说看,你为什么没来?”
“我病了,重感冒。”她眼珠一转,“主要是,我觉得你不大可能会来了。三年前你就没来。那一次我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特别对不起!”他连声道歉,“那个月我病情发作,做了一次手术,恢复得很慢,完全没办法坐飞机。当时我难过极了。三个月后病好了,我立即回了一趟国。找到这里,福利院已经不见了,老师们都调走了,打电话去民政局看看能不能查到你的资料,那里的人说资料不全。几次搬迁,处理了一大堆文件,像你我这样已经离开福利院十年的,只剩下几条最简单的记录了。找不到你,我只好又回去了。”
“还好你没放弃。”
“我从没想过放弃。”他的目光很宁静,“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心愿。不论你遇到什么事,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找到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真的假的?闵慧呆呆地看着他,觉得难以置信。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看着她的样子充满了欣喜,她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骗她,不禁心中一阵哀嚎:春苗,你为什么要救我?看看你,都错过了些什么?
“辛旗——”
“也许你碰到了倒霉的事,可是你看,你的手指头都在。”他笑着指了指桌下,“脚趾头也在。”又指了指自己,“我也在。你还怕什么呢?”
“……”
“我来了,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无话可说,微笑着点点头。
“田田,”他揉着她的手指,“我们结婚吧。”
“……”
“我带了所有的文件。”
“可是——”
“你说对了,我还是那么性急,你要是不肯嫁给我,我就要得焦虑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