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里不知道扑腾了多久,闵慧终于游到岸边,爬到岸上。不顾浑身瘫软,跑到马路上拦住一辆车请求司机报警。
了解完情况后,警方立即展开搜救,消防队也赶来了,大家决定兵分两路:一队人马沿着江岸进行地毯式搜索,另一队人马开着快艇在几公里的河面上来回搜寻。五十多人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李春苗。天亮后扩大搜救范围加入更多自愿者,还叫来了蛙人、打捞队均一无所获。汛期水速每秒三米,在这样的水域落水除非是游泳高手,很难生还。
民警说,李春苗敢于跳水救人,说明水性不错,或许还活着,有可能从别处上岸,之后会想办法回家,让闵慧耐心地等一等。
打捞队的人说,木水河水况复杂,沿途流经无数乡村城市,最后汇入大江,流向东海。落水者如果死亡,不知会漂到哪里,很难找到尸体。这种事每年都有发生,让她准备后事。
接下来的三天,警方调动更多救援力量、去更远的下游打捞,仍然一无所获。闵慧被叫到派出所讯问,做了登记和笔录。一开始,警方还不肯排除刑事立案的嫌疑,毕竟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春苗的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可以是舍己救人,也可能是谋财害命。
可是,宾馆的监控显示,两个女孩的确是一前一后走出了大堂;前台服务员也证实春苗临走前曾问过闵慧的去向;桥上的监控拍下了她跳水前的一瞬间,从观景台上摘下了一个救生圈,与闵慧身上的那个完全吻合……综上所述,才把它定性为一次“救人遇难事故”,按意外失踪人员处理。闵慧这边也没什么责任。
接待她的民警姓陈,广东人,大家都叫他陈sir。陈sir安慰说,警方这边会继续寻找,会通知她新的进展,但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救援的黄金时刻已经过去了。
这几日闵慧几乎通宵不寐,白天跟着救援队四处搜索,晚上就守在手机旁等着警方的最新消息。她反复回忆那天发生的情景:春苗果断跳入水中,迅速找到她,先后两次将她托出水面,很显然是有水中救生的经验。她因此抱有侥幸的心态,此时此刻,听陈sir的语气,春苗生还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原本沉重的心更加恐慌……
陈sir说,接下来的重点是落实春苗的身份,通知她的家人。
闵慧于是配合警方检查春苗的行李,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行李很少,只有一些换洗的衣裳和旅行用品。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里装着一袋槟榔和一包化妆品,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
闵慧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理的入住,尽管客房里住进了两个人,前台没有多问。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因为坚持要付一半的房费,春苗用过一次钱包,应该是在那件黄色冲锋衣的口袋里。至于手机,临睡前春苗用过,还说要加她的微信,之后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充电。次日闵慧从河里回来时,手机已经不在了,但充电线还插在墙头,应该是夜晚出门时带走的,如今多半泡在水里。
她后悔没加她的微信,这么话唠的一个人,朋友圈里应当有很多蛛丝马迹吧?
闵慧和陈sir翻了半天行李,只找到一张大巴车票,春苗是从“玉空”站上的车,车票上面没有任何身份信息。
“如果人找不回来的话,这些行李该怎么办?”闵慧问道。
“让宾馆先保管一下,找到家人就交给他们。”陈sir看着一脸愁容的她,“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闵慧愣住,她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不走,我要见到她的家人。”
陈sir的目光很怪:“你确定?”
“有什么不妥吗?”
“这种时候,家人的情绪会很激动,会找人发泄……”
“那就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好了,”闵慧不禁痛哭,“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好好的一个人没了,肇事者总不能跑掉吧?”
“你们都是好姑娘。救人的事情是她自愿的,你也不算是肇事者,”陈sir叹了一声,“既然你么想,就多住几天吧,我先走了。”
临行前,闵慧想起春苗还有件上衣挂在浴室里,于是进去把上衣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翻出一张黑色的卡片:“这个东西有用吗?”
那是一张xx影城的会员卡,上面印着春苗的名字和卡号。
陈sir眼睛一亮:“有用,这种会员卡一般是和手机绑定的,我回去查一下。”
次日,闵慧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错过了早饭,于是去二楼的咖啡厅点了一个松饼和一杯咖啡。服务员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婶,听说了她的事,特地找她说话:“姑娘,人找到了吗?”
闵慧看着她,摇了摇头。
“唉,警察太不给力了。到时候家属来了哭天喊地,看他们怎么交待。”
“他们已经……尽力了。”闵慧的声音开始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别哭啊,姑娘。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大婶递给她一张纸巾,“怎么说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两个都没见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有么?看热闹不嫌事大,闵慧又开始心烦,大婶您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大婶认真地擦着桌子,忽然又说:“对了,她胖不胖?”
“嗯?”
“那个女孩,胖不胖?”
“不算胖。”
“跟你说喔,以前有个胖子掉进水里,吓得晕了过去,跟着水流漂出去一公里后忽然醒了,半夜里游到岸边湿淋淋地跑回家敲门,把她老公吓到半死……”
这话有极大的视觉效果,闵慧正在喝咖啡,差点呛到,脑海立即浮现出一个类似的场景,心中又萌出了一线希望。
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害怕,只会喜极而泣。
可是,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四天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再过几天,只怕连尸骨都找不齐了。
想到这里,闵慧问道:“大婶,您知道附近有什么人会接这种落水打捞的工作吗?”
——打捞队撤出后,闵慧曾私下里找过他们,希望能继续打捞,费用由她个人支付。队长解释说,不是不肯帮忙,最近汛情严重,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溺水翻船事件,实在是忙不过来。
“附近倒是有些渔民,没人愿意干这种活儿,不吉利,都叫他们是喝死人汤的。”大婶想了想,又说,“对了,你去过浅水湾没有?”
“浅水湾?在哪?”
“木水河大桥往南,三公里左右,有一道河湾。那里经常会出现从上游漂来的浮尸。谁家要是出了这样的事,一直找不到的话,会去那里等。我有个亲戚的儿子是去年落水的,全家人都疯了,不吃不喝地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最后去了浅水湾,七天后发现了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闵慧来到浅水湾时,发现这地方在当地人心中相当有名。司机一听到浅水湾三字,第一句话就问:“姑娘,找人呢?”
她虚弱地笑笑。
“别一个人去呀,”司机又说,目光停在她的胸上,半笑不笑,“会害怕的。要不,我陪你一下?”
“不用!”闵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车钱甩给他,气呼呼地下了车。
“好臭的脾气,鬼上身吗?”司机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说。
“再胡说我报警了!”闵慧掏出手机,司机连忙开车跑了。
浅水湾是一处安静的河湾,水流在这里转了个圈后被岩石阻挡忽然变缓,水很脏,漂浮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垃圾杂物。
河边有个帐篷,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正蹲在水边刷牙,肩上搭着一个毛巾,看样子五十出头。闵慧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跟他道了一声“早安”后,自己沿着河湾走了一圈,边走边看。
她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帐篷边。那个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她过来,忽然问道:“找到了吗?”
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两张惨白的脸互相看着。
“大叔,你在这等多久了?”
“五天了。”
“等谁呀?”
“老婆。”
看他凄苦的脸色,她没有追问。
“你呢?你在等谁?”
闵慧哑然,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春苗与自己的关系:朋友?同伴?熟人?同座?
“我姐。”
大叔也不追问,“嗯”了一声,继续抽烟。
闵慧在浅水湾里等了三天,夜里没去,托大叔帮他盯着。
第四天上午再去时发现大叔正在收帐篷。
“大婶找到了?”她问。
“没有。”大叔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一面麻利地将摊平的帐篷卷进一个大包里,一面往一个小火堆里扔纸钱,“不找了。家里还两个孩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应该是……不在了。”
闵慧默默地看着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早上从河那边漂下来一个女尸,已经变样了,看穿着挺年轻的,我把她拴在那棵树上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掉头往树的方向跑,被大叔一把扯住。他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铁钩:“我跟你一起去。要真是你姐,拖上来可是个力气活儿。”
尸体背面朝上,漂浮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之间。四肢敞开,上衣翻卷过来,露出惨绿的皮肤,下身是红白格迷你短裙,一头长发在水中漂浮。
身材已经看不出来了,因为肿胀得很厉害。闵慧想像着她缩小一号的样子,个头倒是与春苗相似,但外套不是黄色的冲锋衣,有可能被水冲掉了。闵慧不记得她穿过短裙,但不排除她会那么穿,白色的球鞋……嗯,她没注意过春苗穿什么样的鞋子。头发肯定不对,她记得是烫过的,弯弯地卷起来,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许变直了呢?
“是她吗?”大叔用铁钩将尸体往岸边拉了拉。
闵慧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不确定?”
她摇摇头。
“要我帮你翻过来?看看脸?”
她咬咬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给死人翻身是件很难的事,大叔使劲各种力气都翻不过来,铁钩在水中用力地捅着——
“算了!”闵慧忽然捂住眼睛大叫一声,“别碰她了!”
大叔回头看了她一眼,苦笑:“还是看一下吧,已经翻过来了。尘归尘、土归土,如果真是你姐,早入土早升天啊……”
闵慧只得过去看了一眼,水里那张脸鼓涨得好像一只变了形的充气娃娃,直把她吓得双腿发软,反应最快的是胃,里面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闵慧跑到旁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大叔追过来问道:“是她吗?”
“不是。”闵慧呆呆地说,随即用力地摇了摇头,想把刚才看到的东西从脑海里甩出去。
然而……那张可怕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为出现了无名浮尸,闵慧只得再次报案,陈sir接到电话后要她来所里来一趟,有事交待。闵慧隐隐觉得,一定是春苗的家人有消息了。
而消息却让她更加惘然——
“我们找到了她的住址,也查到了她的老家。”陈sir说,“这姑娘今年二十五岁,是个打工妹,在江州市的‘兰金阁足浴’上班。老家在广西山区,很偏僻的地方。”
陈sir拿出两份打印的资料摆到她面前:“她在那里干了一年半,住在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里。之前在其它的足浴店做过。据老板娘说她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做过很多工作:餐厅服务员、服装厂女工、宾馆保洁等等。”
“她的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闵慧问道,“都在老家?”
“她是孤儿,父母已经去世了。家里曾经有个弟弟,一岁多的时候丢了,再也没找到。老家那边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关系一般,因为太远,都说不方便过来,让我们自己处理就好。”
“自己处理?”闵慧皱眉,“怎么处理?”
“走程序呗。我们会登一个寻人启示。这种情况算是‘意外事故下落不明’,如果两年后还没找到人,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
虽然不用面对春苗的家人,闵慧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没人惦记她,没人寻找她,就连她的遗物也没人想要……好像她根本就没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足浴店的人说,她是临时出门的,宿舍里还有些她的个人物品。如果没人要的话就扔了。”
“谁说没人要?”闵慧将打印的纸装进自己的小包,“我要。”
“那她在宾馆里的那些行李,也请你代管一下?”陈sir说。
“行。”
陈sir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你可以回家了。咱们微信联系,有新消息随时通知你。”
“浅水湾那边——”
“我们早就搜过了,本地人的话,你不要太相信。”
闵慧站起身来,却不肯挪步:“一条人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人命斗不过天命。”陈sir拍了拍她的肩,“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