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方丈觉痴
崔长陵带着人往明昭寺那会儿,王遇之还真就正好在这附近。
他把人四散派了出去,就留下了五六十人守着那间小破屋。
徐五郎君的尸身那是廷尉府的事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是以他只是进了屋大概看了看王羡被人掳走前可能是个什么景象,就从屋中退了出来,更有甚退到了小院外面。
崔长陵来时风尘仆仆,赶路又走得急,简直是带着一阵风而来的。
王遇之老远就看见了,正要打发人去拦下这不知死活往前冲的一队人马,可等看真切了,也就把手放下去了。
崔长陵翻身下了马来,让人牵走了高头大马去拴起来。
王遇之翻了个白眼:“你倒还拉了马来。”
他还能站在这里,这么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说两句话,谢泠就已经费了大功夫了。
崔长陵做了个客气的虚礼,也没解释马的事儿,指了指明昭寺:“让人搜过寺里吗?”
王遇之眉心突突的:“搜查寺庙?”
他说是:“我仔细想过,这寺庙很有古怪。”
“怎么说?”王遇之眉头紧锁,久久不能舒展开来,“搜查寺庙可不是小事,陛下虽然派了执金吾的人手供我调遣,可却没说过,还能随意搜查寺庙。再说这明昭寺算得上半个皇家寺庙,当年是在太后的极力主张之下,才得以修成的,这是你我说搜就能搜的地方吗?”
他到后来,渐次咬重了话音。
大晋重佛重道,这寻常的寺庙道观,都是没人愿意惊扰打扰的,唯恐扰了神明安宁。
更不要说这明昭寺还和宇文氏有所关联,凡事同皇族扯上了关系,那就最好别碰别沾染。
崔长陵扬手在他肩头上按了一把:“你看看这地方,如果七八个凶手在杀了还徐五郎君之后还不离开,那么他们能藏身何处?而什么地方,才最方便他们观察往来的公门中人?来人到底是郑懋还是宪之,他们要藏在哪里,才能最快探知消息?”
他一连串的问到王遇之脸上去,又绕过他,把目光落在小院中:“廷尉府一队衙役,绝不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如果凶手自远处厮杀而来,他们如何在转瞬之间全都倒了地?”
王遇之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明昭寺。
“你的意思,他们是藏身寺庙中了?”
崔长陵眸色一暗:“说是藏身,我只怕还有人与他们做掩护。”
这……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王遇之一心挂念着王羡,可崔长陵所言,实在是惊世骇俗,叫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定夺。
人是陛下派给他的,崔长陵也不好擅自调动,便只得仍旧来劝他:“陛下如果追究下来,自然我来担着,但你细想一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道理?现在徐家出了命案在先,你们王家丢了小郎君在后,此案情节严重,凶手歹毒如斯,便是这寺庙清白,也不怕我们进去一探究竟。”
王遇之终究是让崔长陵给说动了的,丢了的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从小宝贝到大的幺妹,他如何不急?
先前徐五郎君的案子是什么样的,他不是十分清楚,但他信崔长陵的判断,也信崔长陵所说。
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真要仔细的想,他也能想的很明白。
杀了人还不走,这附近一定会有他们藏身之所,他们是不怕叫人看见,更不怕有人会看见的。
而这方圆数里之中,也只有这么一处明昭寺,最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王遇之当机立断,叫人把寺庙里里外外的围了起来,另带了二十个人,跟着他和崔长陵一道进了寺庙中。
寺中的主持法号觉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在这明昭寺修成之日,便投身明昭寺做了个小沙弥,几十年过去,他也熬成了一寺的主城,若逢上年纪,宫中还会有一批赏赐落到他手上来。
达官显贵他见得不多,但宫里来封赏的太监,他却没少见。
眼下见了崔长陵与王遇之面色不善的进了寺,身后跟着的将军们个个身配了长刀,这架势,委实的令觉痴惊了片刻。
他迎出来的很快,虽不知眼前是何等人物,却知定是贵极。
他双手合十拜下去:“二位贵人,佛门清净地,长刀此物,实不适合出现在佛祖面前。”
被人拦了去路,崔长陵与王遇之二人对视一眼,便回了他一个双手合十的礼:“明昭寺旁出了人命案,方丈可知道吗?”
觉痴低着头,眼神却闪了闪:“一早就有所听闻,贫僧吩咐了合寺僧侣,不许外出生事,无非多诵念佛经,以期超度逝者罢了。”
如今天色渐暗,可明昭寺仍有香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崔长陵他们被拦在大雄宝殿外,那宝相威严的佛祖,他们是无缘得见了,可眼前这个——
“方丈所说不许外出生事,指的是什么?”崔长陵逼问了两句,连脚步都更先前了些,“出家人,六根清净,不理红尘,外面死了人,寺中的僧人,能生出什么事?”
觉痴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端的一派恭谨:“寺中有僧人年纪尚小,贪玩,六根未净,是以贫僧所言所指,不过如此。贵人入寺,是为烧香,还是为查案?”
他一语中的,却越发让崔长陵觉得,这大和尚不同寻常。
连一旁王遇之都能够感觉得到,这个觉痴言辞之间,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恭敬。
这大和尚匆匆抬头的一瞬间,眼底全是漠然,一丝感情都没有。
再仔细的回想他说话的语调,平淡而又平静,也是一丁点儿温度和感情都没有。
出家人慈悲为怀,该心怀天下,心怀苍生才对,缘何他们说起外面死了人,这个觉痴却一派无所谓的模样呢?
王遇之几不可见的扯了崔长陵衣角一把,跟着上前来,接过了觉痴的话:“方丈怎么觉得,我们是为查案而来?佛门清净地,佛祖的眼皮子底下,藏不了污,纳不了垢,我们便是查案,也不该到寺庙中来,干干净净的去处,有什么好查的,方丈说,是不是?”
第217章说谎
却不料觉痴笑了。
他脸上的笑看起来很怪,崔长陵和王遇之都算是阅人无数的人了,每每在朝中,什么样的人物见不着,各式各样的笑自然看的也就多。
可是他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下一沉。
他那绝不是真心实意的笑,反倒像是假面贴在了脸上,面皮是假的,自然笑就也是假的,因在他二人看来,那种皮笑肉不笑,僵硬着扯出来的嘴角一个弧度,实在是太古怪了,和眼前的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
觉痴就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但那个笑容——是了,那个笑,像是别的人,本不该是他一个出家人所有的。
王遇之定了定心神:“方丈笑什么?”
觉痴却摇了摇头:“这方寸之间,若贵人不为查办案子而来,缘何带了这许多官差,个个手持长刀呢?”他反问了一嗓子,随手又指四周,指尖一一扫过众香客,“往来供奉佛祖的香客,都叫贵人们吓坏了。”
崔长陵顺势扫过两眼,嗤了声:“不是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吗?”他抬了眼去看觉痴,“方丈是一寺的主持,这些香客是诚心供奉佛祖的,自然得佛祖庇佑,便是我们往来查案,他们怕什么?——”他把尾音就那么拖长了,三两步往前逼近了些许,“方丈你,怕什么?”
觉痴眸中闪过惊诧,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掩饰的很好,又合十再礼:“贵人言重了。”
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可越是这样,崔长陵便越发笃定,这明昭寺一定有问题,或者说,觉痴是一定有问题的。
崔长陵按捺住心下的那份急切,这种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失了先机。
觉痴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应付他和王遇之,虽有些许露出马脚,可却并不足以叫他立时就拿住了他,看样子,这是个“老手”。
崔长陵嘴角往上扬了扬:“方丈在明昭寺多少年了?”
觉痴说很多年,音调平平,语气也是淡淡的:“贫僧运气好些,用贵人的话说,是佛祖庇佑,投身佛门时,便入了明昭寺了。”
崔长陵哦了一嗓子:“那方丈对往来香客们,应该很熟悉吧?”
他又说是:“附近的百姓大多到明昭寺来上香供奉,脸都熟。”
“近些时日,方丈没见过陌生人吗?”崔长陵直勾勾的盯着他,目不转睛的,“出明昭寺不过一箭之地的小破屋出了人命,方丈就一点也不知道?”
觉痴终于抬起了头,与崔长陵四目相对:“陌生人未曾见到过,别说陌生人,就是脸略生一些的,也没见过。至于贵人说的,那间小屋出了人命——”他略一顿,似乎是忌讳这些,又像是很诚心,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才接上后话,“出家人六根清净,日日不过守着这寺庙过日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一概不知。”
王遇之显然动了气,一个你字丢出口,就想上前来理论。
崔长陵一把按住了他,不动声色的冲他摇了摇头:“事关紧要,既是佛门清静之地,我让人退到寺外去守着,只是这往来进出,这几日,就不大自由了,方丈也体谅则个?”
觉痴眯了眼:“贵人这是要把明昭寺把守起来?”
崔长陵摇头说非也:“明昭寺算得上半个皇家寺庙,太后都高看,我怎么敢轻易说把守,只是我说了——”他这时咬重了话音,“事关紧要,不得已而已。”
觉痴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然则十分的细微。
他好像在思索着,能用什么样的言辞,打发走崔长陵,顺带着打发了他手底下的人,可是话到了嘴边时,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眼前的人,势在必得的那股劲儿,迎面而来,他根本都不需要细细的品,就能感受到。
须臾,他深吸了口气:“贵人请自便,贫僧要去诵经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连礼数都不大顾得上了。
王遇之看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太……”
“有什么好气的,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崔长陵侧目看他,顺带着也安抚他,“明昭寺,有鬼。”
“你是说——”王遇之皱着眉头咂舌品了品,“他顾左右而言他,实际上是不敢顺着咱们的话再往下说?”
“不只是这样。”崔长陵搓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咱们刚进寺,见到觉痴的时候,我问他,可知外面发生的命案,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有所耳闻,却不敢令寺中僧侣生事,不过诵经超度而已。
可是后来……后来他却说……
王遇之倒吸口气:“他前言不搭后语啊。”
“可我觉得,他不该是个自己圆不回自己的谎的人。”崔长陵手上的动作收住,“咱们入寺不过半个时辰都不到,即便你我有心诈一诈他,可他要真是与歹人同谋,就断不会如此经不住言语一诈,从而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来。”
王遇之沉默下来。是,觉痴给人的感觉,当得起精明二字,不像是个终日守着寺庙不问外间事的大和尚,他隐隐有种感觉,这明昭寺周围发生过什么,甚至是近郊发生过什么,觉痴都是了然于胸的。
今日他装糊涂,其实装的不算高明,就连方才借口离去……如果是个极其高明的人,他会找一个最合理的借口,打发了他二人自己在寺中查看。
寺中?
王遇之忽而一怔:“你发没发现——”
他又顿住,四下里扫视一圈:“寺中无人诵经啊。”
他这样说,崔长陵才竖起了耳朵来,果真未曾听见僧人诵经的声音。
于是他笑了:“你瞧,觉痴说了谎,却是很不高明的谎,不用动脑子,就能抓住他的小辫子。照这样说来——”他翻了眼皮,正好从大雄宝殿走出来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应该是刚供奉了香火出来的。
崔长陵盯着那男人看了半天,叫王遇之:“明昭寺这些时日,一定来过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