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若你护不住呢
那头赵隼得了话,也不敢多问什么,心下虽存了疑惑,嘴上却并没有问出声来。
他收住脚步站了须臾,没再等到黎晏后头有话吩咐,这才挪动了腿,一面做礼,一面要往外退出去。
然则赵隼刚刚迈开腿没走出去两步,黎晏一扬声,立时又叫住了他。
奴才是一门心思留意着的,是以他一开口,赵隼就再次站定住:“主子还有别的要吩咐吗?”
黎晏的声调是有些沉闷的,指尖在面前的桌案上轻敲几下,发出的也是闷响:“你交代他们,传了得宝到湖州,一进了湖州城,先带人到客栈来见我,别惊动了人,尤其别惊动了知府衙门的人,等我问过了话,拿到了该拿到的东西,你再叫人悄悄地带他出城,只做才到湖州的模样,把人交给知府衙门派去的人手上,叫杜启崖拿了他回去收押,明白了吗?”
他此言一出,别说是赵隼,就连魏家兄妹,也是瞳孔立时就放大了。
那样的震惊不言而喻,兄妹两个面面相觑,又纷纷侧目望向赵隼的方向。
然而赵隼仍旧什么也没说,只管听吩咐办事,那样的惊诧仿佛一闪而过,丝毫不多做停留,他什么也不多说,半个字也没说出口来,得了黎晏的吩咐,一溜小跑着出了门,交代底下的奴才办事儿去了。
魏子期摸了摸鼻尖儿:“殿下要的东西,是得宝的口供一份,要他签字画押,而后再把他交给杜知府——”
那悠扬而又婉转的音调中,分明透露着几分的不屑和几分的轻狂。
魏子期就那样斜着眼,眼风扫向黎晏坐着的方向,须臾间他又收回目光,好似那一眼不曾斜过去一般:“得宝这条命,留不留得住,您是不在意的。杜知府会不会对他下手,杀人灭口,其实在殿下的心里,更希望的,是杜知府会杀人灭口,哪怕人不是死在知府衙门的监牢中,可他只要出了事,就总和杜启崖脱不了干系,届时殿下就更有理由控制杜启崖,六百里加急奏急递进京,向陛下言明此事——”
其实朝廷里的事情,魏子期并不是知道的那么清楚,只是魏家早些年在京中摸爬滚打,而魏业一向有事又都不会瞒着这个大儿子,是以时日久了,魏子期也就渐次摸出门道来。
黎晏此举,意在何为呢?单单只是为了救孙昶,他至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吗?
便是派人去传得宝至湖州,把人带在自己身边,将来上了公堂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就是了,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从来就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
可是黎晏眼下这样的交代和吩咐,分明想要的,是更多。
他心下不满杜启崖在湖州的种种行为,加之今日他们将先前杜启崖所作所为详尽告知,黎晏对这位四品知府的不满,便更重了。
他听魏鸾说起过,那些话,是从黎晏口中说出来的——能叫大梁齐王说出一句轻易动不得,足可见杜启崖背后的势力,是盘枝错节。这个人未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总归利益勾结太多些,黎晏不愿妄动干戈,是以在最初的时候,他是端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再处置湖州案。
但是到了今天这一步,黎晏打心眼儿里想要掀翻杜启崖。
他一个没有实权在手的王,要料理一位大权在握的四品知府,若不能名正言顺的上奏折请陛下谕旨,那便是师出无名,无辜寻衅,来日御史言官上奏参他,陛下也无话可说,无以袒护分辨。
念及此,魏子期又深吸口气:“殿下这是要把事情闹大吗?”
魏鸾略拧了拧眉心。
如若闹大了,表哥还能否保得住呢?
黎晏要杜启崖一败涂地,人家真能心甘情愿的,就这样顺了黎晏的心吗?
她抿起唇来,实则有心劝一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临了了,一改话锋,竟是向着黎晏说起话来:“其实真闹大了也没什么,我早前便与你说过,这位杜知府,只怕也不是个好的。你那时与我说,他的同乡与昔年同窗好友,如今能为他在御前说上话的,实在不少,他短短几年坐到这个位置上来,除去自己的本事外,自然也有这些缘故,保不齐陛下看重他,看重的便正是他背后的错综复杂。所以你轻易动他不得,即便知晓他在湖州贪污,为非作歹,也一时间没法子动他,况且贪污之事,与我外祖家中也脱不了干系,拔出萝卜带出泥,到头来连我外祖父一家也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你现在叫人去传得宝,又要把得宝交给他……”
魏鸾话音顿住,定睛施施然望过去:“他杀了人,就有了杀人灭口的举动,你要上折参湖州案,师出有名,到时候陛下一道圣旨派到湖州,自然委你以全权,令你彻查此案。黎晏,我说的对吗?”
她说的对,却又不全对,要救孙昶,办法其实有很多,先前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层,现如今知道了,黎晏心思转过,想的就多起来。
他看看魏子期,又看看魏鸾,犹豫了许久,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同他们说。
魏子期倒没什么,只是阿鸾她……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事情,她听得多了,总归不好。
魏子期仿佛看穿他的犹豫和心思一般,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从小到大,殿下也是清楚鸾儿脾性的,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告诉她,反倒招的她吃不好睡不好,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回头还要同殿下怄气,何苦来呢?”
他只是不想在多事之秋,还要招惹出魏鸾的脾气来,故而才这样劝了一句。
黎晏反手摩挲着下巴,想了许久,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
魏鸾耷拉个小脸儿:“你们怎么这样说我。”
这话三分撒娇七分委屈,就是不再有后话。
黎晏想笑,生生忍住:“杜启崖是四品知府,他犯案出事,远比孙昶一介布衣犯案要惹人注目的多,若有了杜启崖杀人灭口,这湖州百姓关注孙昶的就会少很多,再者说来,这案子原是他陈家与孙家之间的事情,他身为知府,秉公办案就是了,何须杀得宝灭口呢?便可见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他和陈家的。到那时候,陈家自顾不暇,陈正廷不是个糊涂蛋,只要得宝在杜启崖的手上出了事,他就不敢再死咬着孙昶不放,唯恐要招来祸端,牵连他陈氏一族的。”
这算是……围魏救赵?
魏鸾小的时候贪玩,曾经翻到过那本《三十六计》,那会儿是为了好玩,觉得新奇又有趣,外头的话本看多了,听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戏码,兵书一类,她从未见过,偶然间在魏子期的书房中翻腾出来,便捧着一卷书啃了很多天。
后来魏子期发现了,为她喜欢看兵书而不悦,要生抢了去不许她再看,闹到了魏业的面前,彼时魏业笑的意味深长,却竟默许了魏鸾的所作所为。
小小的魏子期不明白,缠着他爹闹腾了许久,无非是觉得姑娘家翻阅兵书,实在有失体统,再往后,只是叫魏业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从此之后,魏鸾倒能够明目张胆的翻阅兵书。
黎晏这一番话落了地,是掷地有声,她脑海中立时闪过了“围魏救赵”此一计。
“可原本……”魏鸾有些说不下去。
她心头发紧,一阵的酸涩。
说不上来是为了黎晏的用心,还是为了她自己的无能。
从再活一次到现在,她总是想要活的更好,想要更加名正言顺的走在黎晏身边,不被任何人反对的,不会连累亲眷的。
她放弃了锱铢必较,更不会睚眦必报,能忍则忍,不能忍的,也尽量劝服了黎晏下手别太狠。
她筹谋了一些事,也算计过很多的人和事,可现而今回过头细细的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有黎晏在默默的帮她,毫无怨言的帮她做成一切她想做的。
这次湖州案便更甚。
打从一开始,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心愿,是她想要救人,可是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是有心无力。
而黎晏又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和极力掩藏的情绪,选择帮她达成心愿,在这条路上,才有了眼下对付杜启崖的事情出现——
魏鸾回过头来望魏子期,眼中泛起些许的湿润来:“大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黎晏谈一谈,可以吗?”
魏子期并不明白她心中想什么,只是乍然见到她眼中氤氲的水雾,吓了一跳,竟连训斥责骂的话都忘记了,只点了头应了她的话,跟着便站起了身来,同黎晏打了个礼,径直上了楼,一概的后话不提。
黎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兄妹二人,对魏子期这样好说话的便离开,心中生起疑惑来,等到魏鸾转过小脸儿来看他,眼底的水雾早就散去,他也再寻不到踪迹,于是他问魏鸾:“你大哥怎么这样好说话了?”
魏鸾噗嗤一声浅笑:“或许是累了吧。今天监牢中走一遭,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我表哥那样,也没有不难过伤感的,我大哥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高兴不起来,这会儿大概没什么精神搭理我,才会这样好说话。”
黎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又去打趣她:“那你是算准了他心里有事儿,惦记着你表哥,不会计较责怪你,才这样胆子大的?”
他扬声反问,但也不是真的要等她回应什么,几乎没给魏鸾回话的工夫,就自顾自的又丢出后头的话来:“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想劝我,或是想谢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魏鸾只是摇头:“我不劝你,你要治杜启崖,也并不只是为这件案子,这里头还有为江山,为朝廷,而更多的,都是为朝廷,我心里有数。要说谢你……那我该好好谢你的事原多了去,难道还要一宗一宗的谢过来吗?”
黎晏挑眉,对她此番言谈甚是满意:“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是有些怕,又觉得,有些担当不起,但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了怕你生气,不说,又总是憋在我心里头,堵得我难受。”魏鸾吸了吸鼻头,“你别急着黑了脸骂人,好歹听我说完了。你这样的出身,要什么样的世家贵女没有呢?在陛下眼里,我这样的姑娘,是配不上你的,这话我没说错吧?其实别说陛下,就是那满朝文武,来日你齐王殿下要迎王妃,若说是我魏鸾,他们心里也只会嗤鼻,觉得我高攀你。所以我有些怕,而我说担当不起,那是他们觉得,我当不起。”
“你怕皇兄怪罪于你?”
他总能一针见血,任凭魏鸾把话说的再和软,再委婉,他立时就能听出她言外之意。
魏鸾面上所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僵了一下,到头来,讪讪的点了头:“你是怎么到的湖州,又是怎么找上了杜启崖,陛下虽远在京城,却未必不知。拢共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打小有多宝贝你,怕是放你到齐州,心中不情愿,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心意,暗地里,从没有一日停止关心和关注,你为我做的一切,恐怕陛下都看在眼里。黎晏,有时候我真的怕——我小门小户的出身,再富贵,那也是空架子,魏家没有家底,更没有什么根基,人家从前总是说,我爹当年得广阳王殿下青睐,得广阳王府的推举,那是何等有本事的事,可你总该比那些人更清楚,如果我爹真的有这样厉害的靠山,又何必放着好好的皇商不做,带着我们一大家子,离开京城呢?”
“你其实……”
“我知道你想说,我其实不必怕,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护着我。”魏鸾面色越发凝重起来,目不转睛的望过去,“可如果有一天,龙颜震怒,你也护不住我呢?”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我时常想来后背发凉,于陛下而言,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这一切,都只能是我的错,与你是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