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万。
程苏然默念数字, 怕自己看错,又认真数一遍那串零,确认是两百万人民币。
她脸色唰地惨白, 抬起头,喃喃问:“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分手费?补偿款?
“程小姐付出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陪在老板身边这么久, 不仅充分提供了情绪价值, 还救过老板的命,理所应当得到这份酬劳。”田琳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像个完美机器人,笑容空洞又公式化, 毫无情绪波动。
微笑之下藏着无奈的叹息。
太狠了。
换做是她,被喜欢的人这么对待……不, 她不会被包养, 不会喜欢上金主。
她二十岁时,无忧无虑念着书,学费不用操心, 生活费管够, 成绩尚可,与前男友感情融洽, 生活一帆风顺,与程苏然完全两样。
田琳有点心疼这个女孩。
虽然有心理准备, 但听到答案那一刻,程苏然如遭雷击,心终究是碎得四分五裂。
她木木看着田琳, 张了张嘴, 喉咙突然哑了。
田琳平静与她对视。
半晌, 程苏然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肩膀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两行滚热的酸泪滑落脸庞,重重砸在支票上。
她偏过头,长发挡住脸。
两百万呢。
再加上这半年的合约费、零花钱,总共两百六十万,够在江城边缘地段买套小房子,而在她家乡陵州,可以买整整四套大房子——她是俗人,只晓得用房子衡量金钱的价值。
钱来得真容易。
多少人累死累活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个数。
而她,只不过脱了衣服躺下,区区半年时间,就从穷学生变成了小富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有什么资格难过?
说难听些,她就是个……
想到那侮辱性词汇,程苏然心头刺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田琳心揪了起来。
以往面对那些女孩子,她只当做是工作的一部分,完成任务就走。而今天,坐在这里面对程苏然,她有了私人情绪,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恶人”难做,却不得不做。
“另外,程小姐,马上放寒假了,你可以继续住在酒店,直到开学。那辆车送给你,明天我们就去办过户手续,考虑到之前我以小姨的身份去过你宿舍,那么演戏演全套,到了学期末我还是会去帮你收拾东西,直到你毕业。除这些之外,你和老板之间不再有任何联系。”
田琳语速极快,生怕自己说到一半更住,完不成任务。
太折磨了。
这比让她杀鸡剖鱼还难受。
“是姐姐的意思吗?”程苏然抹了把脸,抬起微红的泪眼。
田琳愣了愣,“是。”
程苏然抽着气,自嘲一笑:“既然不能联系了,为什么还要帮我考虑这么多?就不怕我撒泼打滚、纠缠不放么?”
“不,这只是老板的行事风格,她对女孩子一直很宽容,尤其是年纪比自己小的。稳妥善后,好聚好散。”田琳反应很快,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和态度去回答,这终究是公事,容不下她的私人情绪。
程苏然一字一句道:“我要见她。”
“有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我要亲口跟她说。”
“抱歉,程小姐,老板不想见你。”田琳摇头。
程苏然心一颤,抿紧了唇。
眼前这人代表江虞,或许能表达清楚江虞交代的字面意思,但在这之外,还有藏在心里的,沉在眼底的,是是非非,只有亲眼见到江虞才能窥探一二。
那天太仓促,是她没能沉住气,但她不后悔。这些天虽然心碎难过,却是几个月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终于可以平视江虞了。
“为什么不想见我?她在害怕吗?”程苏然哂笑。
女孩咄咄逼人却稚嫩的模样,像是走路还不稳就龇牙咧嘴吓唬人的小兽,看着只让人心疼和无奈。
田琳努力维持着笑容,依旧摇头:“因为没必要见面了。老板很忙,做事喜欢速战速决,程小姐,我提醒你,死缠烂打不好玩。”
程苏然紧咬牙关,眼睛又红了几分。
脑海中回闪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无数个温存的夜晚,安抚的吻,枕边的轻语,细微的照顾,还有“姐姐喜欢你”,很多很多……画面碎裂成渣滓,嵌在她血淋淋的心上。
都结束了。
“谢谢,酒店我就不住了,车不需要,演戏也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
程苏然低下头,将支票揉成一团,不轻不重地扔给田琳,开门下车,像幽灵一样朝学校大门飘去。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毛毛细雨。
室内暗沉沉的,没开灯,江虞独自一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朦胧雨雾,阴仄的光晕洒了她一身。
——笃笃笃
办公室大门开了。
田琳探身进来,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窗边孤寂的身影上,轻手轻脚走过去,“虞姐……”
“她怎么样?”江虞侧过脸。
“精神状态还好,考试情况我没问,你交代的话我都带到了,但是她拒绝接受。”
“钱呢?”
田琳迟疑片刻,从包里拿出皱巴巴的支票,递过去,“变成这样了。”
江虞垂下眼。
薄薄的纸张折痕深重,被揉得几乎不成样子,可以想象搓揉它的人有多愤怒。
她仿佛看见那张小脸皱成一团,涨得通红,那双清澈的鹿眸蓄满了泪,绝望又痛苦,然后狠狠揉捏着这张纸,愤然离去。
“她有说什么吗?”江虞语气淡淡道。
田琳如实回答:“程小姐说想见你,有话要亲口对你说,我说你不见,她认为你在害怕。另外,她还问既然不联系了,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帮她……”
帮?
江虞笑了。
真是个聪明的小傻瓜。
聪明到看破她心思,傻到拒绝这笔钱。
她查过了,然然的专业大概率要出国,大四应该会去法国交换一年。如果未来想往翻译方向发展,后续还需要深造,如果未来不打算从事本专业工作,现在社会上竞争激烈,至少得硕士学历才有保障,读硕时期另选专业,以后多项技能,就有更多选择余地。
样样都要花钱。
虽说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也可以,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她希望然然全身心投入学习,不必为柴米油盐烦恼。只有当一个人没有了后顾之忧,才不会被焦虑捆绑,有底气不断前行。
然然就像另一个她自己。
她没念过大学,心里总有遗憾,因此不希望然然为钱束缚手脚。她养的小鸟,本就该振翅飞往更广阔的天空。
可惜那颗心太过赤诚。
她不能直视,也无法回应。
“真傻。”江虞叹息,拾起支票自言自语。
田琳观察她脸色,犹豫半晌,小心问:“虞姐,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分手费而已。”江虞敛了神,云淡风轻地说。
田琳直言:“你还记得章楠吗?当时你那么喜欢她,最后也只给了三十万。两百万和三十万的差距不是一点点,你赚钱也不容易,没必要这么挥霍。”
“然然救过我的命,在我身边时间最久,难道不值得么?”
“……”
田琳沉默了。
窗外雨雾濛濛,玻璃上嵌着细密的水珠,寒意从缝隙里渗透进来。
室内陡然变得阴冷,挤满了沉闷的窒息感。
江虞捋了捋支票,一下一下将它撕得粉碎,打开窗,扬手洒了出去。
不要就不要。
小时候她在火车站台救了程苏然,长大后程苏然在深山老林救了她,彼此互不相欠,她不必再为那道疤痕愧疚。
这些天过去,冷静下来,她也想明白了,人会对长期留存身边的事物产生习惯,她只是习惯了那个女孩,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女孩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迹。
漫天纸花飞落在花圃里,渐渐被雨水浸透。
田琳:“……”
江虞转身走到办公桌边,坐下来,面前摆放着摔坏的黏土模型,她看着零零散散几块,皱起了眉。
昨晚航班落地,回家就开始拼它,按网上查找的修复教程一直捣鼓到后半夜,始终无法复原。
心里揣着事,静不下来,下手毛毛躁躁的。
她真不是做手工的料。
太难了。不知道然然制作的时候,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思,她怎么就那么冲动?
唉——
江虞拧眉叹气。
“虞姐,我替你扔了?免得看着烦。”田琳上前,捧起模型底座。
“别动!”江虞低喝,“放下来。”
“……”
田琳又把它放回原位。
江虞睨她一眼,说:“我烦的是怎样修复还原。”
“找专业的人修就好了,网上很多同城店。”田琳实在无奈。
“不行。”
江虞紧盯着模型,神情恍惚,像是自言自语:“是我弄坏的,我要亲手修好。”
别人的手脏。
田琳忍不住问:“不会睹物思人吗?”
江虞一怔,耳边又响起那晚的对话,渐渐就想起女孩的脸,她心生烦躁,拿起透明盒子罩住模型,把它锁进保险柜里。
“……”
田琳静静看着她,眼中略有怜悯。
“明天你通知前台和保安,如果程苏然来找我,就说不在。不许放她进来。还有工作室那边也打个招呼。”江虞疲惫地靠住椅背,闭了闭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田琳低低应道:“好。”
江虞点进微信,切换小号,找到列表唯一联系人——然然。
删除好友。
二月,秋冬系列时装季拉开帷幕,江虞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
这是她最后一次上t台,为多个大牌走秀。结束之后,她也将正式退役,告别十四年模特生涯。
从纽约到伦敦,从伦敦到米兰,再从米兰到巴黎,平均一天两场秀。虽然工作量比起前几年小了点,但江虞仍忙得不可开交,整个二月份下来总共走了六十一场。
圈子里朋友多,都知道她要退居幕后了,饭局、酒会一直约到两个月后。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三月初,巴黎时装周。
连续几天大秀走下来,江虞着实累了,下午完成最后一场,她婉拒了设计师和创意总监的邀请,随团队提前离开。
晚上赴酒会,明天睡一天,后天再飞米兰出席活动。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只要不停下,不闲着,就没空想太多。
从秀场出来,江虞裹紧了身上的黑色羽绒服,与助理并肩而行,往自家车所在的方向去。
外面零星站着几个记者,手举相机对着她:
“jang yu——”
“look this way”
江虞下意识转头,扬起笑脸,镜头闪光灯一晃。
十几年如此,几乎形成反射记忆。
秀场外停满各类车辆,大部分是媒体、明星和品牌方乘坐的,少部分是接送模特的。像她这样有名气有团队的模特,都安排了专职司机接送,而新人模特只能步行或者乘公交。
她今年又看到许多新面孔,生气勃勃,潜力无限,免不了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以及那段艰辛时光。
天空阴沉沉,下着小雨,寒风冷飕飕地刮,一口气呼出去化作白烟。
欧洲的冬天比江城更冷。
走到车边,江虞手机响了。
是裴初瞳打来的。
她让助理先上车,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栏杆外走,“喂?瞳瞳……”
“没有,刚结束,还没这么快回去。”
“到时候再说。”
大长腿荡着悠闲的步子,沿阶梯一级一级下去,她边说边笑,一转身,目光不经意扫过花坛石柱,瞥见旁边蹲着个人。
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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