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望山家住长平坊, 傅玦带着人赶到之时,尚未至正午,林巍上前叫门, 开门的是袁家老仆。
见是衙门来了人,老仆连忙将众人领去主院,又边走边道:“老爷受伤之后,直在府内养伤,已经个多月没出门了, 那场火我们报官了, 可官府来, 也没查出什么异常来, 是自家铺子意外着火的, 也怪不到别人身上。”
李廉跟在傅玦身后, 轻声道:“这火灾是底下兄弟来查看的, 当时四月初, 天气转暖,走水也不算稀罕,查看之后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地,便按意外论处, 袁家世代经商,族中除了自家产业, 也会与别人合伙, 那元德戏楼便是。”
李廉指了指长平坊西边, “着火的铺子就在西面的西桥巷,是一间绸缎铺子,当时袁望山喝醉了酒,在铺子里歇着, 半夜起的火,丝绸之物遇火便燃,火势很猛,他差点没跑出来,身上大面积烧伤。”
说话间,主院到了,位中年华服『妇』人迎了出来,老仆忙道:“夫人,这几位官爷要见老爷。”
这『妇』人衣裳华贵,眉眼却笼着愁绪,眉间下意识拧着,福了福身道:“听闻诸位差爷是来查问我们老爷遇见的那场火的,请与民『妇』来,老爷刚喝完了『药』。”
众人跟着袁夫人进上房,入屋便闻到一股子刺鼻『药』味儿,袁夫人将大家引去离间,没多时,看到一个头脸缠满白『色』棉布的男人躺在榻上。
他躺的痛苦,喉间发出嗬嗬的响,『露』出的双唇干裂发白,唇边的棉布沾着『药』渍,袁夫人上前对他解释了众人来意,袁望山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袁夫人招让下人搀扶,很快袁望山靠在了枕头上,他身上穿着件单袍,衣襟散开,能看到肩颈处也裹着棉布,很快,他嗓音嘶哑的开了口。
“我早就说过,那夜定是有人要害我,你们终于查到了……”
他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幸而能说话,傅玦上前道:“为何说有人要害你?”
袁望山挣扎着『露』出手臂,只见左手尚好,右手右臂也缠着白棉,“那天晚上我虽醉了酒,可屋子里也没点着几盏灯,屋子里的酒也没有洒在地上,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着火?”
他许久没有这般激动说话,话音落便咳了几声,又道:“我『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后巷之外有人的脚步声,看到有人影在床上闪动,定……一定是有人害我……”
袁夫人接着道:“老爷醒来之后,直说是有人要害他,不仅如此,他此前说有人老是跟着他,不知是抱着么打算……”
袁夫人朝袁望山看了眼,欲言又止,傅玦看的分明,又问:“你应该记得长福戏楼,你此前想将长福戏楼的柳凝香挖过来,被拒绝之后,可是你往长福戏楼送过死老鼠和毒点心?”
袁望山『露』在外的眼瞳闪了闪,“我没……没有……”
傅玦语声一寒,“如你真的是被人放火谋害,那你是老实交代。”
袁望山轻咳着不说话,袁夫人咬牙道:“他不说,我来说——”
袁望山眼珠子瞪,“你闭嘴!”
袁夫人也不管袁望山的呵斥,自顾自道:“那毒老鼠就是他送的,他看中了长福戏楼的柳凝香和玉凝霜,得知柳凝香年纪更小,便打算将柳凝香挖来元德戏楼,却不想被拒绝了,他人也被长福戏楼的伙计赶了出来。”
“我们戏楼生意不好做,长福戏楼才来京城不到半年便有声有『色』,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别的不敢做,便叫人送死老鼠,想吓吓他们,可是适才官爷说的毒点心我们却不知道。”袁夫人看向袁望山,“老爷,你到底送没送毒点心?”
袁望山有些恼怒,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坦白,“我自然没有……我的确命人送了死老鼠,可毒点心又是何物?”
李廉道:“有人往长福戏楼送过下毒的点心,差点毒死了人。”
袁望山夫妻皆是一惊,袁望山急的直咳嗽,袁夫人道:“大人明鉴,老爷绝不可能下毒的,毒害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最喜享乐,难道想去吃牢饭不成?”
人眼神急切,不似作假,傅玦便问:“你送死老鼠的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袁望山嘶声道:“元德戏楼的几个亲信伙计知道……”
“送了死老鼠之后,你便没再去过长福戏楼?也未再找茬?”
袁夫人道:“不错,官爷明鉴,送了老鼠之后,他便知道柳凝香不唱了,自然便算报了仇,之后又想着去别的地方找新的旦角儿,可没想到没多久就出事了。”
袁夫人苦涩都看了眼袁望山,袁望山虽然死里逃生,伤势却极重,尤其那张脸伤的不成样子,以后还不知要如何见人。
袁望山虽是送过死老鼠,可毒点心不是他送的,而他伤的这样重,康槐安更不可能是被他谋害,傅玦心知康槐安的死多半与袁望山无关,可袁望山好端端的又怎么遭了火灾?
傅玦很快决定,“我们去你们铺子看看。”
袁夫人赶忙道:“老爷出事之后,铺子那边没来得及收拾——”
李廉道:“如此正好,若真是有人纵火,官府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袁夫人忙亲自送客,待出了上房,傅玦问:“袁望山说被人跟踪过,此事可是真的?他平日里,可曾与人结仇过?”
袁夫人叹了口气道:“他有嗜酒的『毛』病,经常喝的烂醉回府,记『性』也不好,他的确提过两次,可我们都没当回事,且他送死老鼠的事,除了自家几个亲随伙计,别人都不知道,总不至于是长福戏楼的人来报复他。”
说至此袁夫人眼眶微红,“他没与人结仇,他在生意场上算八面玲珑,此前虽然也挖过角儿,可这也不算么死仇,在这行当,也算寻常,别人就算记恨他,难道为这个便要杀人吗?官爷,我们老爷虽然也有错,可是如今他伤的不成人形,若真是哪个戏楼报复,请你们为老爷做主。”
李廉安抚两句,又吩咐道:“找个下人带我们去看看着火的铺子。”
袁夫人忙点了两人带路,行人离开袁府,直奔西桥巷,等到了地方,然看到一片连着的房舍之间,有处院落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跟着的袁家小厮道:“这处院子,前面临街的是铺子,后面小院是厢房和库房,有间是专门给老爷的,就在后院西厢,当天晚上起火便是从老爷那里起的,有个随从,睡在东厢,他睡得太死了,等火势烧起来才醒来,差点也没跑出来——”
“当夜大火还惊着了邻居们,也幸而这院子左右皆有小巷,并未离的那般近,大家齐帮忙,才将火扑灭了,否则大家都要受牵连。”小厮叹口气,“这铺子当日刚上过货,那一场火全都烧没了,府内损失惨重,老爷还受了重伤,这几日夫人很是发愁。”
傅玦带着大家走进了废墟之中,临街的铺子虽然被全部烧毁,可因为离起火之地远,屋顶和高墙尚未彻底坍塌,待走到后院,便见几间厢房尽数焚毁,屋顶塌下,高墙也只剩下半截墙根,而诸如家具器物等,皆烧成碳灰。
这月间下过几场小雨,碳灰被雨水冲刷在地,与泥水混合结块,饶是如此,众人踩踏上去也沾了不少污渍,傅玦在中庭站定,仔细的打量这三面屋阁。
三间库房夷为平地,当时火势最盛之地,东西厢房因存放绸缎较少,留有些许原貌,傅玦往西厢房走去,问那小厮,“袁望山睡在哪个位置?”
小厮跑进瓦砾堆里,指着北面道:“老爷当日的床榻在此靠墙,此处是一屏风槅扇,前窗和后窗相对,晚上都是紧锁的,后窗的角落放了个书架,里面放了不少账册。”
傅玦走到床榻之地站定,看向后窗,袁望山说模糊看到窗后的影子,而此处后窗临着条窄巷,巷子对面是另一户人家,当夜的火势将这户人家的半截屋子也燎着了,此这户人家刚刚翻修过屋顶。
傅玦走到原本的窗户所在地,目之及皆是焦黑砖瓦,就在这时,隔壁那户人家的院门打开,对父子从中走了出来,大抵是见官府来人了,觉得稀奇,站在一旁探看片刻,主动与守在外头的衙差搭话起来。
傅玦离得远,只隐约听见那儿子的话,他心有余悸的道:“是啊,那天晚上吓死人了,看到我们的宅子没?差点也跟着付之炬,那天晚上吹得是东风,也偏我们倒霉……”
“这家的袁老爷听说喝醉了酒,我们都被火势惊着了,他却毫无反应,我和我爹出来,只看到他那屋子里紫青紫青的火光直冒,几下便窜上了房顶,可他却还没朝外跑,等到人朝外跑的时候,前门的铺子房顶都被燎着了。”
“不过是算命大,人到底是出来了,当时身上衣袍全都烧着了,黏在身上烧,头发也烧没了,右手上烧的片焦黑,啧啧,我们拿了水直接往他身上浇才将人救回来,不过下半辈子算是毁了,生意场上的人,多要抛头『露』面应酬的……”
正唏嘘着,林巍从里头走了出来,“这位公子,我们主子请您到里面去,有些和火势有关的话要问问您。”
这少年吓了跳,往里头看去,只瞧见傅玦华服玉立,他看了父亲眼,谨慎的跟着林巍走进了后院。
林巍并未标明傅玦身份,傅玦温声问道:“你刚才说,那天晚上出来看的时候,这屋子里的火光是紫青之『色』?”
少年仔细回想,“是的大人,火烧起来没多久我们便发现了,出来看的时候,就看到这厢房后半段火光直冒,那火在风里烧的十分旺,很快窜上了屋顶,火光颜『色』和平日里看到的不同,带着几分青紫『色』,又有些蓝幽幽的,也不知屋子里么烧着了,浓烟大冒,连我们的宅子也受了牵连。”
“可能确定那火光的具体位置?”
少年家宅在此,对周围的房舍也颇为熟悉,很快指着屋里临巷子的面道:“就在这个方向,火势也是从后窗蔓延上房顶,而后蔓延到前头去的。”
傅玦看着脚下烧成焦黑的瓦砾断椽,很快道:“把此处清理出来。”
戚浔在旁听着,忍不住问:“王爷是发现了么古怪?”
傅玦令少年退下,转而道:“寻常起火的火光不会是青紫之『色』,除非用了硝石,军中用火攻之时会用硝石硫磺做引子,这些矿石极亦燃,点燃之时,火光不同寻常,会生出浓烟,莫说彼时天干物燥,便是下过雨,这房子也经不住。”
戚浔倒不知此处,见众人徒清理砖石,便也道帮忙,没多时,林巍在一处地砖缝隙里发现了些古怪,地砖掀开,满地的黑灰之中,竟然有零星的浅『色』粉末,林巍拈了拈,又凑在鼻尖问,笃定道:“王爷,找到了,是硝石!”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李廉叹然道:“竟然……是真的有人纵火想要烧死袁望山?!”
傅玦看向袁家小厮,“袁望山屋子里可曾放着硝石?”
小厮茫然摇头,“不曾得,我们是绸缎铺子,没有这些东西。”
李廉便道:“难道说袁望山也是被同行报复?总不至于是长福戏楼,长福戏楼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死老鼠呢,何况这纵火乃是起了杀心,长福戏楼的人敢吗?”
略一回想,李廉道:“王爷,前日我们查戏楼之时,听人说这个元德戏楼,之以缺了旦角儿,是因为此前两位花旦都被买走了,后来便是他们出大价钱,只要想改行做别的营生的,便不愿意去他们那里。”
傅玦蹙眉,“买走?”
李廉放低了声音,“旦角儿进他们的戏楼,便如同卖身一般,若有富绅或是别的有权有势之人看重,只要给足了银两,戏楼便会送他们去这些人家里做小,他们如此送走了许多人,会不会是这些人里面,有被『逼』迫的回来报复?”
戏伶也算下九流行当,其中大部分人乐得寻个富贵人家,无论是做夫人是做妾室,也算求仁得仁,可此行当并非青楼『妓』馆,有些人想靠曲艺唱出个堂来,有些人不愿委身给人做小,可元德戏楼如此,却是将戏伶们当做了卖身的,自然容易引人憎恶。
“若是如此,那袁望山的案子,便与长福戏楼无关了。”傅玦很快看向袁家小厮,“你可知戏楼早前送出去的人有谁是十分不愿的?”
小厮面『色』微变,紧张到:“我们……我们的确送了些人出去,她们有的年纪轻轻,又有副好嗓子,的确是不愿意的,只不过……只不过她们后来都能想得通,做戏伶这行当的,至多唱到二十来岁,总有唱不动的时候,若到时候再想找个人家,哪里是那样好找的?”
“她们就算唱的再好,声再大,也不过是戏子,大人们愿意捧着的时候,便给好脸『色』,不愿意的时候,她们也是任人拿捏的,有的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我们老爷冷着她们几日不让她们上台,她们便看清楚了,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李廉冷笑,“难道就没有个后悔的?”
小厮嗫喏道:“她们大都是苦命人,平日里赔笑脸不说,遇到以势压人的,分都不给便将人强占了,我们老爷都没办,遇见愿意花钱的,大小能给个名分的,有何不能委身的?大人们也都是喜欢她们才愿意花那个银钱,她们又有技能傍身,以后享着荣华富贵,又只需哄人高兴,得不少疼爱,何乐而不为?”
李廉听得可气,“不愧是跟着袁望山的,你倒是替她们想得明白。”
小厮不敢再争辩,李廉看向傅玦,“王爷,可要查这个元德戏楼?”
傅玦道:“去查一查,不过,有人送毒点心去长福戏楼,是想杀长福戏楼里的人,有人来这铺子放火,是想杀死袁望山,眼下这推断,是说放火的和投毒并非同人,可如是同人呢?”
李廉倒吸一口凉气,“同人?”
戚浔脑海中思绪急速转动,这时想起事来,“有人往点心里下毒,我们都以为是想谋害两位旦角儿,可她们却不喜吃甜食,如凶手也知道此事,那他送毒点心,便不是为了谋害两位姑娘,而是为了害她们身边的人。”
“为了谋害乐师。”傅玦直接下了论断,“次次送来的点心,多半是送给几位乐师和其他伙计,而康槐安刚好死了,正好也合了凶手的目标。”
李廉拧眉道:“那凶手为何害袁望山呢?”
傅玦看着小厮道:“跟踪你们老爷的人,他可看清楚了?”
小厮道:“其实……其实我们也只是见过个长相格外普通的瘦高个在我们宅子附近徘徊过,老爷让人去吓过柳凝香之后,自己也有些心虚,当时还以为被长福戏楼发现了,可也就只看过两次,那瘦高个又没出现过了。”
瘦高个?!
傅玦眼瞳一沉,“哪般的瘦高个,说仔细些。”
小厮被问得紧张万分,“就是……就是一个瘦高个,穿着暗『色』袍衫,被我们看了两眼便走远了,小人……小人没记住他的模样,就觉得看起来阴沉沉的,有些老气,至于鼻子眼睛么样,小人说不出来。”
李廉大喜,“王爷,那此人不是和出现在勤政坊的那人身材相仿?!如当真是一人所为,那他对袁望山起了杀心,也定和长福戏楼有关。”
傅玦道:“跟踪是在何时?可记得准确时日?”
“好像是……三月十几,前后隔了天,此老爷才觉得自己被发现了,若是不同的人偶尔撞见,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么古怪。”
傅玦略作沉『吟』,又看了眼地上未燃烬的硝石粉末,吩咐道:“派两个人去查一查元德戏楼送出去的几个戏伶,其他人与本王回长福戏楼。”
李廉点了两个衙差去元德戏楼,剩下众人便与傅玦一道往长福戏楼去,如今午时已过,烈日高悬,暑意『逼』人,便是马车里都闷热无比。
戚浔仔细思索着前后关节,“如凶手开始的目标是乐师,可袁望山与乐师们的身份立场也相去甚远,凶手却对他先起了杀意。”
傅玦也觉不解:“袁望山给柳凝香送死老鼠,乃是在三月初,而毒点心是在三月中,死老鼠的目标是柳凝香,毒点心的目标可能是乐师,他们都对长福戏楼之人有恶意,可凶手却在四月初谋害袁望山,五月初谋害康槐安……”
傅玦想不透其中动机,戚浔也觉得此处相悖,分明都是憎恶长福戏楼的人,凶手却又为何谋害袁望山呢?难道当真存在第三家戏楼,既想害长福戏楼,又与袁望山有私仇?
可袁夫人又说袁望山并未与谁结过死仇,且元德戏楼如今不愠不火,根本不是哪家的有力对手,而若说是从前结的仇,怎么刚好是在他送了死老鼠不久之后便出了事?
戚浔心思焦灼,口中自言自语着么,马车走动间,只觉惹得难受,便下意识将肩头的墨发往后拢了拢,傅玦目光晃,只见她鬓角处薄汗盈盈,几缕发丝黏在颈间,衬出一片耀目的白。
傅玦倏地收回视线,下意识挺起背脊,坐的端方笔直,就在这时,戚浔猛地一拍膝盖,“王爷,卑职想到了——”
傅玦不得已又看回去,便见戚浔双眸子晶亮如星的望着他,“袁望山和长福戏楼的关系,是他想挖走长福戏楼的角儿,挖人不成,反而恼羞成怒送死老鼠恐吓,如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谋害长福戏楼之人,而是为了保护某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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