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幽幽, 镜湖雾气渐起,浸润了整座水榭台,恍如仙境。
湖畔九十九盏明灯升起, 好似星子成群, 将镜湖的夜色之美映照得一清二楚。
众臣盘坐其中,一边轻声交谈着欣赏美景, 一边注意上首动静。
在场中人,或多或少都听闻过荀家三郎,褒贬不一。最负盛名的并非他成功改造天水郡,而是陛下对他异常的爱重。
功绩不算什么, 但凡能入朝为官,哪个没有两把刷子,其中比荀宴更出色者也不是没有, 偏偏是他——一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
从刚入京出现在世人眼中,到如今,陛下对他的重视始终不变。
无怪乎, 有个暗地里不被承认的谣言,说荀宴乃荀夫人与陛下私通之子,所以才这般受宠。
只可怜那御史大夫荀巧,身居要职, 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这等窝囊气。
忽然,所有的絮絮私语声停住, 他们随皇帝一同坐直了身体, 朝湖畔望去。
华灯中,步入一位着青色官服的年轻郎君——相较于他的地位而言, 他确实年轻得过分。
高大挺拔, 修竹般站立, 对周遭打量的目光从容无比,一概视而不见。
单凭外貌而论也是位清隽郎君,何况其人骨相绝佳,眸似寒星,非池中之物。
许是因在圣前,气势微敛,但已然不容小觑。
一些女子的脸悄悄红了,早在三年前就有人曾因“宴公子”的名号心动,今日一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荀宴步步走来,皇帝恍恍然间,将他的身影与数十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重合,竟轻喃了句,“深肖朕躬。”
全寿脸色微变,视线急忙扫视周围,好在没多少人听到这话,不然定要掀起轩然大波。
“阿宴,近前来。”皇帝倾身,迫不及待的姿态让众人咋舌。
再看太子和二皇子,一个皱眉,另一个笑意转淡。显然,他们对荀宴观感并不像说的那么好。
静楠跟着唤了声“哥哥”,得来荀宴短暂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感觉到今夜哥哥的眼神不同。
“清蒸鱼。”皇帝含笑看着他手中食盘,“是朕最喜欢的做法,不错。”
纵然回忆早已淡去,但在这浅浅香气的勾动下,皇帝的脑海,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有关这道清蒸鱼的记忆。
他吃过相差无几的这道菜,在二十多年前。
其实这道菜,也是他特意让荀宴做的,因某次他听荀巧说漏了嘴,道阿宴有身传承自生母的好厨艺,尤其是清蒸鱼,堪称一绝。
持筷慢慢夹了一口,皇帝眉头舒展,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软嫩,鲜、香、美。”
再舀一口汤,夸道:“汤清味醇。”
真有如此美味?旁人勾着脖子去瞧,怎么看,这也不过是盘平平无奇的清蒸鱼,但陛下的态度也太不同了。
太子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瞬间就收到了母亲德妃的目光。
德妃对他轻轻摇头。
太子心中的火顿时消了一半,胜负已分,他的对手是老二,不该再在意其他。
至于这荀宴……不过是父皇为他培养的臂膀,需大度。
令宫人将鱼分成小盘,皇帝赐给两个儿子,笑问道:“如何?比你们做的是不是好多了?”
被皇帝这般大力推荐,即便是来自天上的佳肴,两位皇子食之也觉得苦涩,口中却不得不道:“儿臣逊色远矣。”
皇帝竟也颔首,“不错,有进取之心方能向前,你们二人要多向阿宴学习,他虽年轻于你们,但为人处世皆不逊于你们。”
“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听着皇帝真诚无比的夸赞,众人一时竟不知,圣上对荀三是真心欣赏,还是借其来敲打儿子。
剩下的鱼,皇帝都给了静楠,他想的本是,小姑娘这么喜欢黏着阿宴,对他做的菜定也十分捧场。
但显然静楠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吃了两口后就道:“不吃了。”
“……为何啊?”皇帝诧异。
“静楠不喜欢吃鱼。”小姑娘奇怪地看他,指着另一盘红烧肉,“吃这个。”
她最爱的,还是红肉。
沉默一阵,皇帝哂笑,是他糊涂了,又把大人间的那一套安在了小姑娘身上。
命人单独给静楠再呈几盘肉食,皇帝对众臣道:“朕有些醉了,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说罢,眼神示意过荀宴,提步朝湖畔走去。
今夜无风,湖畔水雾不曾拂散,步入其中很快就能感到凉意,皇帝便转道往小径走去。
灯光渐暗,他凝神看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孑然身影,又抬首望天,一轮明月孤零零悬挂于上,两三星子黯淡地隐在其后,竟也品出几分萧瑟。
脚步声渐起,皇帝头也不回道:“朕此前和你说,要给你同等机会,上次却又让你追随老大,你是否有怨言?”
“没有。”荀宴答得简洁。
皇帝回眸,只见这个儿子眼眸没有看他,视线远望,蔓延至黑暗处,有些东西竟连他也看不懂了。
但其中的亮光,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
他忽然有了诉说的**。
“朕生来便为太子,却并非一路坦途。”天子低沉的倾诉,让荀宴看了过来,“先帝属意的并非是朕,而是朕的弟弟,那才是他最爱的儿子,可惜朕的母后家族势大,他懦弱无能,于立储一事上,根本不敢置喙。”
“世家望族扎根数百年,于当朝各地树恩深重,有些地方,甚至只知世家而不知天子。”皇帝一一数去,“陈氏、朱氏、王氏……”
“朕的原配嫡妻,正是出自陈氏,为如今淑妃的嫡长姐。”
皇帝眯眼,回忆起了当初娶妻时各方势力相争的情景。那时,同样没有他插嘴的余地,母后、外祖父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想法,因为要稳固太子之位、成功继任,他只能娶世家女。
皇室与世家之间,显然是后者占上风。
尚是太子的皇帝,隐隐有了与父皇类似的感受。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世家之间博弈的工具罢了,他个人如何,他们并不关心,也不需要关心。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怪不得民间有这等俗语。
大约是世家屹立太久,好些世家子弟甚至隐隐有瞧不起皇室的架势,他还在潜邸时,就不知受过多少窝囊气。
那时候,皇帝就深深厌恶起了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
继任后他蛰伏了几年,待稍稍掌权后,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外祖父家,毫不留情,罚的罚,贬的贬,甚至有流放千里不得回京者。
当时,朝野震动,无数人被他的狠厉所震慑,同时意识到,这位是当真要开始打压世家。
从那时起,皇帝与世家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争斗,到如今也未曾停歇。
“朕立太子,你也觉得是因为朱氏吗?”皇帝突然问。
如果是三年前,荀宴也许有这个想法,但如今……
他道:“臣不这么认为,陛下是……另有思量。”
皇帝展颜,盛满醉意的眸中绽出笑来,“朕就知道,阿宴懂。”
许是真的醉了,皇帝直接握住荀宴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其一怔,并未挣开。
“朕做梦……做梦都在想,何日能真正摆脱他们。”皇帝轻声咕哝,“这个梦,有生之年朕定要看到它实现。”
他忽而又抬首,“阿宴,今日是朕的生辰,你可否……”
叫朕一声父皇?
后半句话,皇帝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荀宴已然懂了。
沉默几息,荀宴轻声道:“愿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安康。”
“……好,好!”皇帝手劲变大,紧紧握住荀宴,视线不离。
这个儿子外貌与他虽不算相似,但性情上,皇帝自认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当初没有得到的,让他的儿子取得,也不错。
***
储君新立,大皇子此前住处需要更改,朝堂中他参政的地位也已截然不同。
凡事皆在循序改变。
与此同时,静楠终于得到出宫的机会,与荀宴一同回荀府。
出宫前,皇帝笑眯眯道:“这段时日朕忙碌起来,陪不了小公主,就出宫玩儿去吧,别忘了回宫的路就行。”
静楠当面应得很乖,转头刚出宫,就已经满心都是许久未见的姨姨、嫂嫂和阿栾。
马车摇晃,荀宴坐在其中阅览天水郡寄来的书信,静楠则扒在窗边盯着叫卖的摊贩久久出神。
天水郡的一应事务,已不再需要荀宴事事关心,钟九等人各司其职,已能够轻松将其治理得当。
在荀宴回京的十多日后,他离任赴京的消息就不再隐瞒,天水郡百姓自然也都知晓,不过至今也没有乱起来,依旧井然有序。
这点让荀宴放心不少,天水郡离了他不会故态复萌,这便是他想看到的。
一一阅毕,荀宴撩起眼皮,发现静楠小脑袋都快探了出去,便伸手一拨,把人拨了回来。
他将其中一封书信递去,“林琅给你的。”
“二哥哥?”静楠大眼扑闪了下,认真看起来。
林琅对静楠的态度一直如一,从未变过,他以兄长身份自居,无条件地宠溺静楠。
其他人写信,还会问些是否读了书、有没有偷懒之类的话,但林琅只关心静楠吃饱了没、有没有受欺负、开不开心。
小姑娘边看边点头,嗯嗯有声,令荀宴莞尔,提醒她“要回信。”
回信自是要回的,但静楠不会像林琅那般连写几张纸,她的字已初具模样,但就是不愿写。
想了想,静楠拿起纸笔,在正中慢慢写出一个硕大的“好”字。
收尾时因下笔太重,留下一滴浓郁乌黑的墨渍。
荀宴问她:“只这些吗?”
“嗯。”小姑娘若有其事地点头,脆生生道,“二哥哥太忙了,不打搅。”
竟还是贴心地为林琅着想,帮他节省时间了。
荀宴没再说什么,将这张简洁的纸一同放入信封,至于林琅收到时会是什么心情,就不得而知了。
笃笃马蹄声又持续一炷香时辰,荀府大门已到。
由于未提前着人通传,此时门前无人守候,也没人知道他将带着静楠回府。
门房迎出来时只当自己花了眼,现在谁不知道当初在他们府中待的小姑娘成了深得圣心的九公主殿下?
“三公子,公、公主殿下……”门房结结巴巴道。
荀宴以目示意他莫要喧哗,目光扫视过四周,牵着静楠慢慢走进府门。
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带着静楠踏入这道门,当时她还是个呆呆的小光头,而如今……
垂眸看了眼,荀宴眸中含了笑意,如今是呆呆的小姑娘。</div>【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