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楠这场高烧来得迅猛突然, 去得也快。
傍晚时分,热度就已降了许多,荀宴将手贴上静楠额头, 发现不再滚烫时,着实松了口气。
即便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几日几夜,他也从未感到如此疲惫过, 这一整日, 他几乎都在紧绷心神。
如今稍稍松懈, 困意涌来,他终于半倚在榻上, 昏昏睡了过去。
“荀大……”全寿奉命前来回禀时, 声音刚出喉间立刻收回, 目光看向走在前方的皇帝。
烛影淡淡,榻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融入这幽暗夜色中,满室静谧。
默然注视片刻, 皇帝回身, “让他们休息,不准打扰。”
他此来,其实是查出了一些静楠此次高烧的蛛丝马迹,通过那根丝线摸索,发现背后竟当真有人为的痕迹。
最初, 皇帝第一反应是有人在对自己或荀宴谋划某事, 殃及小圆圆,而后慢慢发现, 似乎真只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说静楠一个八岁小姑娘有何事值得他人筹谋算计, 皇帝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她的身世。
有人在怀疑她的公主身份。
在即将立储的关键时刻, 皇帝容不得再起风浪,目光当即一凛,决意要顺藤摸瓜,将涉事之人一网打尽。
一声轻轻关门响声,皇帝身影消失其中。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那微弱的烛光摇晃数下,即将干涸的灯油难以支撑,火光愈来愈小,直至熄灭。
殿内陷入无光的暗色中,但未能维持片刻,很快,银色月光投下,透过轻薄的窗纸,在榻前洒下一地清辉。
随时辰渐晚,月光上移,渐渐将床榻笼入其中。
断断续续睡了整日的静楠眼皮微颤,不大乐意地别过脑袋,似要躲开这光线。
可一旦有了些许意识,几乎饿了一整日的身体就开始有了感觉,腹内咕咕,似要唱起空城计。
静楠小小翻了个身,触感不大对,登时迷迷糊糊睁了眼,一只修长的手登时出现在眼前。
她愣了一愣,直直地看着,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哥哥。
意识到这点的静楠清醒许多,仰头悄悄望去,发现青年犹在熟睡,竟然丝毫没有被她的动静惊醒。
她眨了眨眼。
大约是睡前一直在帮静楠抚背,如今荀宴的手垂了下来,仍搭在她手背上。
静楠认真瞧了瞧,只觉得格外得长,手背上还有几条微凸的筋络。
她问过朱一哥哥,他说这是习武之人的标志。
练了武功就可以飞起来吗?静楠曾经好奇过这点,跟在朱一身后让他教自己,结果到现在也只学会了扎马步。
沉睡中的青年,却不只有这点可以欣赏。
继承自皇帝和云氏的相貌,使他在青年才俊荟萃的上京也格外显眼,只是因性情之故,在众人口中他更出名的并非样貌,而是办案时几乎不近人情的出色。
但曾经,在各家曾见过他的女子口中,津津乐道的可是荀家三郎的俊秀无双、玉树临风。
少年的他已有了吸引女子的资本,及冠后,愈发沉稳的气质和修长的体态,更能令人沉迷。
只不过因他常年忙于公务,少有接触女子,于静楠而言,对此还没有什么概念。
更何况,如今她对“漂亮”“好看”的定义,还停留于头发的长短上。
捻过自己的一缕细发,静楠觉得,她还是没有哥哥好看。
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静静看了会儿哥哥,静楠实在饿得很,便小心地把他手移到一旁,自己悄悄摸下榻。
桌上摆满了膳食,都是白天呈上未撤的,因他们俩都没用,至今还没动过。
挑了块糕点,静楠一口咬下半块,甜味瞬间溢满口腔,双眸下意识高兴地弯了起来。
哥哥说得没错,不生病了,吃东西就不会苦。
美食当前,静楠并不介意冷热,当下连吃了四五块糕点,又喝了杯冷透的水。
“嗝”静楠捂住嘴,眨眼。
又一声响起——“嗝”,连带着整个人都抽动了下。
大约是刚才吃得太急,飞快饱腹的后果就是,如今不停打小嗝。
静楠想了想,又给自己灌下大杯冷水,结果却是嗝儿打得愈发厉害了。
她坐在小凳上,陷入迷茫。
不得不说,被这一点点连续不断的声音惊醒时,荀宴也有几分茫然。
视线一转,才看到坐在不远处时不时轻轻“嗝”一声的小姑娘。
“……圆圆?”
“嗝——哥哥。”小姑娘无辜地看向他。
荀宴沉默地扫视过那张桌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招手道:“过来。”
这种吃得急了而打嗝的症状,荀宴虽没有过,但总看见过。
他先稍稍用力给小姑娘拍了拍,效果甚微后沉思道:“屏住呼吸。”
静楠乖乖地屏住口鼻,如此沉默片刻,见她小脸涨得微红起来,荀宴再出声让她停下。
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嗝”又是一声。
不管用么?
各人有专精,在治这种小问题上,荀宴确实不大擅长,他只能依循以往经验让小姑娘挨个试了试,却没有一个真正有效。
最终,荀宴沉吟道:“试试倒立之法。”
什么倒立?静楠小脸上写满了好奇。
很快,她就知道了倒立为何意。
重回床榻,在荀宴的帮助下,静楠整个人被倒提起,双手努力撑着地面,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整个人晕乎乎的,同发烧时一样。
再被放下来时,荀宴刚要问她,却依然听得“嗝”一声。
两人都愣住了。
静楠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荀宴,满眼委屈。
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让惯于收敛神色的荀宴唇角微弯,过了会儿,似是忍不住,抱住了静楠,将下颌抵在她肩上,低低笑起来。
“哥哥在笑我。”小姑娘委屈巴巴道。
“没有。”这样回答的荀宴,低笑的颤动不改。
但小姑娘却信了,“喔”一声之后,就继续任他抱着。
笑声停了一瞬,而后,颤动得愈发厉害了。
静楠的这场打嗝,持续了两刻钟之久,最终荀宴唤醒了守在偏殿的太医,由太医出手制止。
听他们说着此前场景,太医亦忍俊不禁,“以小殿下的年纪,吃得快了打嗝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大碍。”
说罢一探静楠额头,颔首道:“烧也退了,甚好。”
这一句甚好,于静楠来说只代表着病好了,但于乐安宫的宫人而言,意味着一场大劫。
除却大宫女外,所有宫婢内侍都被换了遍,且由全寿亲自选人替换上,确保内殿伺候的人不会再心怀鬼胎。
皇帝似是将小姑娘这次受难算在了自己头上,心怀愧疚,赐下了大批赏赐。
自从大公主出宫建府后,宫中已经再没有这般受宠的公主了。
静楠对此毫无感觉,病愈后,她被领到自己的库房中。
满室皆是珍宝,金银都算寻常,室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成人高的巨大红珊瑚,若是摆在一些人宅院中,几乎能够被当成传家宝。
如果静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她就会知道,这座库房中,几乎有一半的东西都来自于当初毛九田的珍藏。
这些珍藏被清点后收入皇帝的私人库房后,其中有些宝贝淑妃不知讨要了多少次,都被拒绝。
内侍笑道:“公主殿下,这儿都是陛下给您的赏赐,这把钥匙——”
他恭恭敬敬呈上库钥,“一把在奴婢这儿,一把还请殿下另择人保存。”
另一把钥匙……静楠想了想,转身出去就给了荀宴。
“怎么给我?”荀宴随口问了句,实则心底已经做好了帮她保管的准备。
“买哥哥。”没想到,小姑娘出口的竟是这么个回答。
一勺粥含在口中,荀宴差点没被噎住,再看面前的皇帝,已在连声咳嗽。
由宫人抚背倒水伺候着,皇帝好笑道:“什么叫‘买哥哥’?圆圆,你先生教过吗?”
“教过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先生说,哥哥总是很忙,是在挣银子养家。先生还说,哥哥很缺银子,有银子就可以买下哥哥了。”
她道:“这些给哥哥,可以很久都不忙了。”
荀宴:……洪琼枝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他当然缺钱,无论是谁,只要当了天水郡郡守,就不可能会觉得自家很富裕。无论是帮当地百姓引进新作物,还是修葺房屋、开辟田地,哪个不要银子?
正因为如此,他同洪琼枝做交易时,曾几度毫不客气地要去了她许多家产。
没想到她心怀怨念,竟在静楠面前如此编排他。
皇帝更是险些笑出鹅叫,不怀好意地问:“那依圆圆看来,那些东西可以买哥哥多久呢?”
多久?这个问题难倒静楠了,她算数不大好,当即要来了纸笔,依凭刚才的记忆,在纸上涂涂画画,自己开始计算。
皇帝伸长了脖子偷瞄,不看还好,这一看,嘴角直抽搐。
墨玉笔洗值五两?几乎绝迹的大家字画十两?红珊瑚二十两?……
他赐下的一库房珍宝,被小姑娘前前后后加起来,竟然才几百两?
皇帝看得都对自己生出了怀疑,他是不是给得太少了?
算完了库房的价值,静楠再掰着手指头数荀宴的俸禄,加加减减,得出他一年所赚也才不到五十两银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穷鬼。
静楠双眼都当即亮了很多,抬头道:“可以买哥哥好几年。”
荀宴:“……”
皇帝冷笑一声,心底不知是酸溜溜还是什么情绪,“岂止几年,从今日起他的俸禄就是一年五两,圆圆可以买他一辈子。”</div>【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