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任职三年, 荀宴做出的功绩颇多,且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其中的大功并非是剿灭桥山寨,而是为天水郡改良作物、引入商贾, 使穷山恶水之地竟也开始有了赋税。
不错, 此前皇帝将天水郡赋税划分给静楠时, 这里收入几无,在当朝每年所占的税收中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才堪称轻松地通过。
但吏部特意着人去统算过天水郡的户籍、人口, 历经六月, 查出近三年来, 当地人口比以往增加了近五成,简直令人震惊。
乱世人口锐减, 盛世休养生息下才容易壮大族群, 这个道理于一郡而言同等。
只这一点,就是荀宴的实绩。
御书房, 皇帝右手举壶,左手持一封长信细看,受其中内容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以致滚水倾出烫了手背也毫无知觉。
“陛下——”全寿唤了声, 迅速取来烫伤药膏, 口中絮叨, “这等小事, 老奴伺候就是,陛下非要自己来。”
“倒杯水而已, 朕难道还做不了么?”皇帝不以为意, 这点烫伤还不被他放在眼中, 反而笑起来, 脸颊露出极深的纹路,“朕眼光从未错过,这孩子果然出色,多少人视为烫手山芋之地,也被他治理得很好。”
笑着,皇帝猛烈咳了几声,眼风却迅速扫向角落正欲合窗的宫婢,“朕还未开口,谁让你关窗!”
宫婢被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跪伏于地,“奴婢知错,请陛下恕罪!”
雨丝飘洒,窗角一隅早已湿透,宫婢的身体于湿地中抖如筛糠,令皇帝愠怒的脸色稍霁,“罢了,换人,朕不想再看见此婢。”
全寿不带感情地看去,示意侍卫将这宫婢拖下,既抱了投机取巧的心,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陛下近日龙体虽频频抱恙,但心中可从未觉得自己老过,宫婢此举无非是刺激了他,才让他生怒。
“不懂事的贱婢罢了,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全寿顺势倒了杯茶,笑道,“不过这天儿是冷了些,莫说陛下,老奴里外穿了四五层,站在这儿也要打颤呢。”
“哦?”皇帝笑睨他,“朕不知你竟如此虚了,偏你这老东西事多。”
全寿腼腆一笑。
“罢了,合窗吧,这雨飘进来,没得湿了奏章。”
当下,这才有人缓缓走去将四窗合上。
房内封闭,龙涎香香气愈发浓烈,熏熏令人昏睡。
皇帝闻惯了这味儿,此刻竟也觉得脑仁生疼,往椅背一靠,抬手道:“把香掐了,闻着不舒坦。”
片刻后,御书房内逐渐清爽的气息让皇帝神情放松,眉眼成了一条直线。
唯有常年贴身伺候皇帝的全寿才了解,皇帝身体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从三年前起,就在逐渐走下坡路。
不知是因三个儿子离了身边还是何事,御医月月请脉,月月都是愁眉紧锁。
本来,这不过是年事已高者身体走下坡路的正常反应罢了,可他们都知道圣上不服老,若说他老了需要调理,定会惹其生怒。所以,只能偶尔借着各位娘娘的名义,给他送些药汤补补。
“朕歇会儿。”皇帝出声,“其余人都退了。”
御书房内候的人本就不多,得令后接连退下,唯余全寿取了薄衾,给皇帝轻轻盖上。
温暖覆来,皇帝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吟声,舒坦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老了,但身为天子、身为男人的倔强必让他不可能承认这点,其余人无法理解,也只有服侍多年的全寿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迷蒙中,皇帝耳畔清晰传来愈发清脆的雨声,滴答滴答,似是从青瓦流下,再滴落在廊中。
他极为喜雨,每逢此时,本都要挪了座椅坐在廊下闲赏雨景,顺便烹茶听乐。
到如今,竟是连这点小事都难以做到。
皇帝思绪越来越沉,几欲陷入梦乡之际,最后想到的是:各地都是雨,不知阿宴他们一路行来,是否方便……
神思出窍,惶惶然已至梦中。
无国计民生,无红袖佳人,日有所思之下,皇帝的梦境中,只剩三个儿子。
此时的三个儿子年龄尚小,阿宴还是个懵懂小童,正齐齐围着他要讨要糖果。
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最年长的两个儿子,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感情,他至今都不曾忘怀得知这两个孩子降世后自己的高兴。
纵然他们母亲背后的家族为他不喜,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脉。
只是时势使然,权力的纠葛纷争让他们父子三注定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只会越走越远。
梦中,两个儿子尚知辩驳争宠,唯有最小的阿宴守在一旁静静望着他,不争不抢,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心想,他定是不知那糖果的美味。
但思及阿宴身世,又是一痛,他定然也不知该如何亲近与我。
两个儿子的争吵已令他头昏脑涨,此时此刻,最安静的那个,反而让皇帝好感倍增。
不错,糖果只有一颗,他只能给一人,应当选择最合适的那人来给。
可他是皇帝啊,难道还不能凭自己心意来选?
…………
雨雾飘散,恍然间,皇帝又见到了多年前的那座南方小镇。
窈窕佳人正撑伞独行,莲步生花,背影美而遥远。
他急急跑上去握住佳人一臂,见她终于回眸,清丽熟悉的面容令皇帝心神大震,她问:“你待他好吗?”
你待他好吗?
待他好吗?
这句问话恍若钟声荡起,一直在皇帝耳畔回旋。
…………
“陛下,陛下。”全寿不厌其烦地轻声唤人,如此已经有小半刻了。
皇帝说歇会儿,但这一歇,就过去一个时辰,眼下人已至御书房外了。
“……怎么?”皇帝猛然睁眼,雨雾消失,佳人亦不在眼前,他恍惚了阵才看向全寿。
全寿道:“陛下,九公主和荀公子回京了,如今正在御书房外等候。”
皇帝大喜,咚得站起身就朝门外冲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已快步入老年人的步伐。
“阿……圆圆!”皇帝先入眼的是荀宴清隽的面容,余光却也扫见了尚书令、中书令的身影,于是话语和身体硬生生一转,抱上了不在状态中的小姑娘,对着她茫然的眼神问道,“圆圆,想不想父皇啊?”
静楠:“……”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哥哥。
尚书令陈灵呵呵一笑,“分别三年,小殿下与陛下都生疏了。”
皇帝面上满不在意地大度展颜,心底却在大骂全寿这个老东西,还有旁人在也不说清楚!
注意到他眼神的全寿:……那也得您给机会,老奴只是挑了最重要的先说而已。
已经把人抱起,皇帝就顺势一直搂着没有放开,小姑娘虽长大了些,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八岁小不点,懵懂得很。
“朕传天水郡郡守述职,你们守在这儿做什么?”
皇帝给荀宴传令时,说的是莫要让他惊动任何人,也是不想让他给京中人发现的意思,没想到尚书令、中书令一早守在了此处,恐怕就是在特意等他。
世家耳目之灵通,皇帝早有领教,可这会儿结结实实又被恶心了把。
他笃定自己的人没有问题,最有可能的,恐怕是他们在天水郡中安插了人手,看出破绽,或者是在路途中有人认出了荀宴。
尚书令开口道:“两位殿下于三日前抵京,如今都已休整好,臣是来问,陛下准备……何时定储?”
话语间,他的余光不住往荀宴身上瞟,传这人回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当真没有任何问题吗?
三年前,二皇子对他道荀宴是皇帝私生子时,陈灵并不相信,道外孙奇思异想,而后爆出九公主之事,证明了他的正确。
直到现在,陈灵依旧不相信外孙当时的猜想,不过他确实也认为,陛下对这个年轻人,当真重视得出乎寻常。
暗暗逼迫的语气让皇帝大怒,顾忌有荀宴和静楠在场又压了回去,冷冷道:“你们是在催朕?”
“不敢。”两位大臣齐齐道,“只是考校之法也已实施,最终结果也待陛下定论。储君为立国之本,陛下,此事再拖不得了!”
“朕看你们就是怕朕何时出了意外,最后还没定下太子,是也不是?!”
“不敢!”两人又跪地和声,但皇帝瞧他们的模样、神情,无一不写满了“逼迫”二字,气急攻心,他试图深呼吸一口来平息心绪,可一闭目,身体竟微微摇晃了下。
“陛下!”那二人又叫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荀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垂眸道:“陛下此时显然无意谈论此事,二位大人跪在这里未免难看,也有胁迫陛下之意,不如先回府,等陛下有了决定,定会传你们。”
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天水郡郡守,竟敢在尚书令、中书令下跪时仍站立,且说出这等不客气的话,着实让二人气恼。
若非看他实在受宠,其父荀巧又是御史大夫,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二人也要骂上一骂。
最终,二人也只是冷冷扫去,再向皇帝告退。
“老奴去传太医。”扶皇帝回座,全寿立刻要离去请人,被皇帝招手拦住。
“三天两头传太医,朕又不是要死了,没眼力见的老东西。”脸色发白的皇帝,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
这……全寿踟蹰,随即被荀宴一个眼光暗示,当下明了,口中道“那奴婢先告退”,实则还是暗地去请太医。
他们私底下的眼神官司,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只不想扫荀宴颜面罢了。
下一刻,一杯温水凑到眼前,皇帝当即露出笑颜,“父皇的小乖乖,真懂事。”
静楠不明所以,“父皇?”
皇帝一愣,“怎么,哥哥没和你说过父皇的意思吗?”
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
顿时,皇帝又觉心绞痛了,这一个个的都当他是什么啊,身份都认了三年,他的小公主竟还不知道“父皇”这个词的意思!
怒视荀宴,皇帝一把将小姑娘拢到身边,耐心地和她解释起来。
总结来说,“父皇”即为“爹爹”的意思,静楠已经很了解这词的含义了,只是……
她好奇问:“阿娘呢?”
小姑娘还记得,皇帝身边有很多姐姐陪着,那里面难道有阿娘吗。
皇帝下意识想要拿出演技,编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来给小公主听听,结果被荀宴一看,气焰立刻短了三截,张口的话变成了,“哪有什么阿娘啊,你就是朕一个人生的。”【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