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死一般寂静, 落叶可闻。
公主府的府兵倒好,大感震惊之余不曾多想,其他人面上就精彩得多。
尤其是驸马, 脸色青青白白,来回转换, 好容易从口中咬出了一句话,“公主, 话可不能乱说!”
“我从不胡言。”大公主冷睨他,“我要与你和离。”
说是和离,那高高在上的语气,和“休了你”差不多。
从来只有男休女,哪有女人敢这样说的!即使是公主也从没有这等特权。
死死蹬着大公主和青年交握的手, 驸马恨不得把这个以色侍人的男宠给一刀斩杀。
他与公主情意深重,只这段时日闹了些矛盾罢了, 若非如此, 哪有这等人横插一脚的机会。
大皇子反应过来, 勃然大怒,抬脚气势汹汹往公主走去,目中充满焰火, 大掌一扬——
大公主已经闭上了眼, 昂着首, 做好了准备迎接兄长的这一掌。
但预料中的痛楚没有降临,大皇子更加暴怒的声音响起,“荀宴, 你做什么!”
不知何时, 荀宴竟到了旁侧, 眼疾手快拦下了大皇子手掌。
他用力反握住其手腕, 从大皇子额际冒出的青筋看,力量显然不小。
大皇子年长荀宴七八,常年练武,圣上曾称其悍勇过人。如今被轻易挡住,叫场中人无不侧目。
“公主身份尊贵,大皇子即便想教导,也不该在此地。众目睽睽,难免有损皇家颜面。”
荀宴微微垂首答话,以示对大皇子的尊敬。
从大公主的角度,只能瞥见他半面轮廓,眼神淡而锋锐,好似有熠熠的光承载其中。
他有着上京中少见的少年气。
这一瞬间,大公主对荀宴好感骤增,此前她只听说过这人,知道父皇很喜爱他。本以为只是个有些本事的人,如今想来父皇真正喜爱的,应当是他这性情。
同时不免苦笑,遇事后先对她发难的是亲生兄长,维护她的却是一位外人。
在皇兄心中,当真是权势大于一切。
被提醒后,大皇子脸色硬邦邦的,“虽言之有理,但也非你对本殿下出手的理由。”
荀宴恍然,“小民之过,任殿下责罚。”
可即便这么说了,谁不知他被皇帝罚拘|禁在大理寺,大皇子再想教训他,也不好在此时插手。
他只能冷冷一瞥,道:“来日再找你算账。”
大皇子今日这般急躁,是有缘由的。
从荀宴和陈家闹了矛盾的那日起,皇帝似受了影响,情绪也不好起来。
皇帝先以毛九田之事为由,朝二皇子发难,连贬了陈家好些官。大皇子尚且来不及高兴,又被翻出一桩陈年旧事,他的小舅舅犯过一桩命案,涉及性命几十口。
当初大皇子知晓此事时亦是心惊肉跳,可外祖母极是疼爱小舅舅,他们必须帮其遮掩。
没想到竟被父皇知道了。
这等紧要关头,此事比毛九田的贪污还要严重许多,大皇子自然心情不佳。
当初让大公主与建平侯次子结亲,其中亦少不了拉拢建平侯的意思。
今日这事在大皇子看来,无论如何都是皇妹理亏,才想先做个样子,不可真让二人和离。
大皇子做事向来如此,身体比脑子快,但谋略是有的,当即及时止损。
神色一转,大皇子道:“那我们先回公主……”
“不。”大公主打断他,“我要去见父皇。”
说罢转向荀宴,郑重道:“你也去,可以吗?”
往大理寺闹一趟,大公主本意并非是告御状,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她请荀宴随同,有两层用意:一是担心大皇子将今日之事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迁怒于他,欲和父皇直接解释清楚;二来,根据听闻的种种事迹,她隐约觉得在荀宴面前,父皇也许是不一样的。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青年,自然也要随同。
青年名孙云宗,这是他失忆后唯一记得的姓名。
大公主与他其实没有私情,只是因这段时日烦闷,此人又才貌俱佳,无处可去,才将他一直留在府中作伴。
将人牵扯进来了,大公主心中有丝愧疚。
她方才一时脑热,思及驸马美婢在侧无人指责,自己不过是同云宗多说了几句,就被众人唾弃,好似她做了多么不知廉耻的事。
怒从心起,才直接说这是她的新驸马。
冲动之下说出的话果然不可取,也非本意。不过,要和驸马和离的决定她是不后悔的。
大公主道:“云宗,抱歉,方才一时冲动将你牵扯进来了。我知你并无此意,我也一样,待会儿圣上问起来,我会解释清楚的,你不必担忧。”
“好。”云宗颔首,他眉形极好,天然自成,不浓不淡,其下镶嵌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正是这双眼,同驸马很有几分相似,令大公主当初救下了他。
在驸马那儿含着风流的双目,在云宗这儿,却别有一分冷淡。
他很少言语,时常沉默地遥望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候旁人唤他,他也要好一阵才能发觉,大夫道这是他在努力回忆曾经,造成偶尔的思绪空白。
大公主凝望他片刻,移开目光。
公主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大理寺,未得结果,便留下府兵,齐齐入宫。
荀宴应大公主所求,和她一同进宫。
钟氏与林琅不好跟随,他本意想让他们暂时照看静楠,但小孩听说他要离开,竟主动离开床榻,说什么也要跟着他。
“阿宴的小尾巴。”钟氏含笑道,点了点静楠的脑袋,“只要哥哥,就不要姨姨了?”
“伯伯坏。”小孩严肃着脸蛋,“会打哥哥。”
所以她要跟着哥哥,保护他。
在她的认知中,上次荀宴挨打就是皇帝所为。
钟氏一怔,“可不是伯伯坏……”
渐渐,声音又低下去,钟氏知道她的解释静楠也听不懂,便不浪费唇舌。
反正看圣上的模样,对小孩这套还挺受用。
进宫前,静楠认真地把鸭蛋托付给了赵熹,对他道:“保护鸭鸭。”
赵熹亦颔首,郑重回应,“圆圆放心,我定会护好它。”
此时的赵熹胸前鼓起,那里正有一颗用厚厚数层布包裹的鸭蛋。
因有人教过,静楠一直谨记着,要把蛋放在保暖的地方。
周正清等人嘴角一抽,看着一大一小依依惜别。
末了,待静楠身影不见,周正清道:“你当真要一直带着它处理公务?”
“有何不可?”赵熹反问,见对方语噎,笑眯眯道,“周小兄,要保护小姑娘的梦啊。”
抚了抚胸前鸭蛋,赵熹转身而去。
…………
荀宴年轻,杖罚后的伤已好得七八,所以任静楠在他膝上坐着也面不改色。
大公主赐车,此时车内除却他和静楠,还有大公主、女官以及云宗三人。
街道人群避让,不予喧闹,唯有烈日下的炎炎热度,宛若烛芯的一汪滚烫热油,欲滴未滴,令人心浮躁起来。
大公主目光无定点,散散落在空中,无意识转动着腕间玉镯。
车轿行驶,摇晃之下,难免发出琳琅环佩之声。
她的情绪,在这一声一声之中,愈发下沉。
大公主知道,其实她这事做得不妥当。
上京朝局紧张,便是她这等不理政事之人都能感觉到,所以她起初不愿把这事闹到父皇那儿。
毕竟她在德妃膝下长大,这时候也不愿给这位母妃添麻烦。
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私下解决,等事情大致有了结果,再告诉德妃。
如今……却无法避免了。
驸马持剑闯入公主府时,她有一瞬间当真以为,他是要杀了自己。
所以公主才执意要闹到大理寺去,今日他敢持剑闯来,她若再退让,明日还不知驸马要做什么。
只没想到大皇子会来横插一脚。
哒哒马蹄声中,忽然插|入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嘎嘣”。
各自沉思的人循声望去,发现荀宴膝上的小孩正认真地对着菱角琢磨。
这是赵熹临别时给的,他抓了把放入静楠口袋,给她当零嘴吃。
初摘的菱角鲜嫩,经过烹煮后壳就硬了,亏得小孩牙口好,一口咬开,再慢慢地剥。
剥开之后,两块完整雪白的菱角肉显在眼前。
静楠吃了一块,另一块很有礼貌地递给了哥哥。
荀宴接过,对大公主道:“圆圆失礼,我这就……”
“不用。”大公主摇头,“小孩儿懂什么,不必苛责。”
她从来不是苛刻之人,看着静楠粉嫩的包子脸,不由微微一笑,“我也想吃,可以给我一块吗?”
看小孩吃得这么香,她难得起了食欲。
静楠很大方地分了她一半。
事实上,大公主已经多日未食了。
毕竟曾经和驸马真心相许,受到那样的侮辱后,大公主日日饮酒,救下孙云宗后,更是整日与他谈心、赏花、喝酒。
喉间烧得厉害,腹间空得厉害。
烹煮后软糯的菱角肉入喉,一时间却更是饿得腹痛,灼灼难耐。
大公主突然别过了眼,凝向窗外,不让众人瞥见她的脸庞。
静楠眨眨眼,有些奇怪,刚想出声,被荀宴点了点脑袋。
一低头,完整的几块菱角肉出现在眼前,小孩立刻忘记其他,开心地接受投喂。
一行人抵达宫门时,天色尚早,皇帝刚刚下朝。
如果事情处理得快,众人还来得及赶回家用午饭。
因有人提前通报,皇帝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将众人直接传至上朝的光明殿。
殿顶高而敞亮,自苍穹投下的阳光从四方门窗映入,汇聚在正中央,模糊了上首皇帝的面颊,使他愈发高高在上,不可捉摸。
“和璧,到朕这儿来。”皇帝未问话,先传公主到他身边去。
和璧隋珠,‘和璧’一词,正是当初皇帝赐给大公主的称号,而大公主名璧,亦含了这字。
昭示长女对他而言,是和氏璧一般的珍宝,所以在诸位公主中,大公主地位卓绝。
感受到父皇毫不犹豫的爱护,大公主鼻头一酸,几步走上去,直接伏在了皇帝膝上。
宛若乳燕投林般,像她儿时那样,每次受了委屈,父皇都会站出来帮她撑腰。
这一路上,大公主已经想通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没了一个驸马而已,不值得她赔上后半生。
她要同他和离,恢复独身。
作为公主,她难道还会过得不快活么?
但提出要求需要有章法,对待父皇不可强逼,只能示弱,毕竟他最是心软。
还有……
大公主的视线,掠过了大皇子和荀宴。
她听说两位皇兄都很是厌恶这位荀三郎,暗地处处打压,以致父皇迟迟未能给他任职。
也许,她能做些什么。【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