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禾晏是第一次看见文宣帝。
文宣帝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然而看起来却比他本人的年纪还要年轻,他脸色红润,收拾的整洁干净,虽然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却并无禾晏想象中的威严霸气,甚至颇为和蔼慈祥,像是寻常人家亲切的长者。他亦不摆架子,到了之后,在高座下落座,示意百官不必拘谨。
坐在文宣帝身边的,是张皇后。张皇后与文宣帝是少时夫妻,家世显赫,当初被先皇做主成了太子妃,张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就是当今太子广延与玉蝉公主。玉蝉公主已经出嫁,近来身子不适,今日没有来宫宴。坐在张皇后下首的,则是贵妃兰妃。
兰妃年纪与张皇后相仿,生的不如张皇后端丽圆润,显得清瘦纤弱,她性情温和,不争不抢,诞下了四皇子广朔。
五皇子广吉被嬷嬷牵着,站在两个哥哥的身边,他的生母是倪贵人,倪贵人很年轻,正是娇艳如骨朵一般的年纪,性情张扬跋扈,原本是地方小官家的嫡女选秀进来的,之后因怀着龙胎,一路扶摇直上。但文宣帝嫌她性格嚣张自大,不肯再升她的妃位,近两年来,倪贵人也乖巧了不少。
二皇子与三皇子原是一对双胞胎,是文宣帝临幸了宫里的一名浣衣宫女所孕,可惜的是双生子生产本就困难,生产时母子三人都没保住,一同走了。
文宣帝的子嗣不丰,帝王家,子嗣丰厚有时候未必是什么好事,位置只有那么一个,人多了,难免有人不甘于此,生出异心。如今五皇子广吉还小,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的,也就只有太子广延和四皇子广朔。张皇后娘家势大,太子又是正统,恰好兰贵妃不争不抢,本来么,皇位由太子继承,是无可厚非的事。
奈何太子广延,无才无德,素日里在政事上并无建树,自家府上一摊子烂事,寻常只知玩乐,与之相对的,四皇子广朔却是德才兼备,天赋出众,又性情温和,洁身自好。
太子如此不堪,四皇子又如此出色,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且后宫三千佳丽,文宣帝最爱的却是兰贵妃,虽然兰贵妃不争不抢,但后宫中,从来没人敢轻视她,渐渐地,朝中势力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广延,一派试图请文宣帝改立广朔为太子。
禾晏还记得,当初在凉州时,曾听人隐隐说过,太子不喜肖珏,肖珏带兵去凉州卫,除了避开徐敬甫的锋芒,这位太子殿下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也就是说,徐敬甫与太子广延,极有可能是一伙的。
她心中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
五皇子广吉今年才五岁,文宣帝嫌倪贵人性情狂妄自大,将好好的孩子带歪了,便抱给兰贵妃,让兰贵妃一块儿养。倪贵人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广吉在兰贵人膝下养久了,同广朔倒是亲近的很。此刻坐在席上,拉着广朔的袖子,小声道:“四哥,父皇今日说有喜事要宣布,是什么喜事呀?”
广朔微笑着看着他,“我也不知,待会儿就知道了。”
一旁听见他们对话的广延冷笑一声,“四弟,父皇这么喜欢你,本宫还以为你什么秘密都知道呢。怎么,这次没提前告知与你吗?”
太子的挑衅三天两头,广朔并不放在心上,态度仍旧温和,“殿下说笑了。”
他们这头的暗流,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文宣帝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有些事,迟与早,都要到来。
禾晏是坐在男子席上的,她与林双鹤、肖璟坐的比较近,离燕贺稍远一些。禾如非坐在更远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许之恒暗自打量自己的目光。禾晏还看到了楚昭,楚昭今日没有与她打招呼,他仍旧柔和的与人说话,但对待禾晏的模样,像是陌生人,禾晏不在意这个,不过,今日的楚昭似乎有一些奇怪。
宴席开始没多久,张皇后就说话了,她笑着开口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也快到中秋了,本宫想趁着今日,做件好事。”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想着先前润都与济阳一战,大魏大败乌托人,今日本是庆功宴,可是主角肖怀瑾都没到场。若说是要嘉奖禾如非,那禾如非华原一战,功绩实在算不得出色,这时候要是封赏,非但不会让人觉得荣耀,还怪侮辱人的。
“石晋伯,”张皇后笑道:“府上四公子,如今也该到了娶妻的时候了吧。”
楚临风一怔,站起身来,忙道:“正是。”
楚昭也跟着一道站起身来。
“楚子兰,本宫知道你与徐大人府上的娉婷,自幼青梅竹马,娉婷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你这个孩子,本宫也很喜欢。你们二人瞧着,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今日本宫就做这个好事,将娉婷许配给你,如何?”
徐娉婷今日并不在宴上,唯有楚昭闻言,跪下身道:“多谢皇后娘娘抬爱,微臣感激不尽。”
徐敬甫也笑着接旨,俯身长谢。
宴席中顿时热闹起来,周围的人顺势开始给楚临风与徐敬甫道谢。楚临风十分得意,他有四个儿子,其他三个都容色平平,才华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唯有这个生母是小城里出来的儿子,既惊艳又出色,还能让他与丞相做了亲家,这要是说出去,可算是长脸极了。
楚昭也微笑着致谢,只是禾晏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实在算不得高兴。她虽与楚昭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这人也时常挂着微笑,但如今连装出来的微笑,都不如从前真切了。
“可怜,”林双鹤低声喃喃,“这种时候,一句话就被定了一生,和木偶有甚区别。”
禾晏侧头看向他,林双鹤自知失言,忙笑道:“咳,禾兄,皇后娘娘都说了,他们俩青梅竹马,自然该在一起。”
禾晏没说什么,楚昭与徐敬甫的关系,虽是师生,但很多时候都要仰仗着徐敬甫做事。他既选择了这条路,必然要付出些什么,譬如……自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她为楚昭的境遇感到同情,但这何尝不是楚昭自己的决定?
因着这桩喜事,宴席便不如方才拘谨,热闹了起来。文宣帝见状,笑道:“既然如此,朕今日也做件好事。”
席中众人惊了一惊,这是何意?难不成又有一门喜事?今日莫非他们要见证两桩喜事,既是陛下皇后亲自赐婚,必然不是小人物?
广吉眼睛发亮,看向广朔,“四哥,这回又是给谁赐婚?”
太子也感到奇怪,徐娉婷和楚子兰一事,他是知道的。徐娉婷那丫头生的漂亮,太子还有些可惜,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太子妃,而徐敬甫绝不会让自己女儿做一个侧妃。至于楚子兰,也是他需要笼络的人,因此,只能让徐娉婷便宜了楚子兰那小子。
现在文宣帝要赐婚的人,他可是半点风声也没得到。
“凉州卫的禾晏,在何处?”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都惊住了。林双鹤讶然看向禾晏,“怎么……”
禾晏倒是半点也不担心,站起身,大大方方的上前,跪下朝文宣帝磕头,“草民禾晏,叩见陛下。”
文宣帝笑道:“你是朕亲封的武安郎,怎可自言草民。”
禾晏道:“微臣知罪。”
席中的许之恒与禾如非二人,听到这个名字,同时朝殿中的少年身上看去。燕贺皱眉,低声自语,“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楚昭暗暗握紧手中的茶盏,另一头女眷席上的沈暮雪,则是低着头,神情晦暗不明。
广吉问:“这个哥哥,是什么人啊?”
广朔摇了摇头,禾晏这个名字,太过陌生了,这个少年他们也没有见过。唯有那个“武安郎”还有点印象,似乎是之前在凉州卫时,肖珏的手下,同肖珏一同立过功的人。
“朕知道,你先前与封云将军一同去过济阳与润都,日达木子偷袭凉州卫时,你也在场。济阳水战和润都守城,都是你出的主意。你年纪轻轻就有勇有谋,已是不易,朕以为,一个武安郎还是委屈你了,不如给你一个侯爵之位,日后,你就是武安侯。”
“这……”朝臣们面面相觑。
从一个无名小子到得封侯位,身后又没有什么大人物推举,这是何等的奇观?纵然是当年的飞鸿将军,好歹家里还有人做官。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一来就这般厉害?
他们没有看到折子,自然不知道济阳那头呈上来的折子,与润都那头呈上来的折子里,是如何细细的说明了禾晏在战役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文宣帝是最喜欢人才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才,这会令他想到那些诗文中的天才,对于天才,世俗与规矩,都是束缚。
“微臣,谢陛下隆恩。”禾晏俯身长跪,心中亦是平静不已。
“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好运道,”燕贺一口将茶盏里的茶水闷了,郁闷的开口,“升的比我快。”
林双鹤是真心的为禾晏高兴,脸都要笑烂了。
“不可以!”
正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禾晏回头,男眷席上,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禾晏没见过此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穿着官袍,这男子眉眼间隐有急躁,一撩袍角走上前,亦是对着文宣帝跪下,“陛下不可以封他侯位,这小子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男人,她是女子!”
像是嫌这句话还不够令人吃惊似的,这人一扬手,拔掉了禾晏束发的木簪,顿时,一头长发流泻而下,分明是一样的眉眼,可在此刻,如女子一般秀美明媚。
少年跪在殿中,神情十分平静,半分慌乱也无。倒是围观的人群,如煮沸的热水,霎时间哄闹起来。
“怎么回事?真的是女子?”
“不是说凉州卫的吗?凉州卫还有女子?”
“到底是不是女子,这可是欺君之罪!”
席上,楚昭的目光凝着少女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暗自紧握成拳。燕贺没忍住,“嚯”的一下站起身,嚷道:“怎么可能?”
林双鹤在那人说出“不行”二字时,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待他说出“女子”二字时,险些眼前一黑。然而他仍然坚持着,这个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欺君之罪”的同伙,林牧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乱动,林双鹤动了动嘴唇,脑中飞快盘算,如何蒙混过关。
一口咬定只是男生女相?不可能,都到了这个地步,宫里的嬷嬷只要过来稍一检查就真相大白。干脆说禾晏是脑子不好使误以为自己是女子胡言乱语?这也不对,真是脑子不好使,怎么还能骗过这么多人。
他向来歪主意甚多,到了此刻,竟然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急的直挠头,不知怎么办才好。
而长席上的许之恒与禾如非,虽然分坐在不同的位置,见此情景时,都忍不住心头一震,差点惊叫出声。
叫“禾晏”是偶然,女扮男装,入军营,拿功勋,甚至封侯,一桩桩一件件,怎么还能叫做“偶然”,若是人有来生,当是如此。
许之恒心虚不已,身体发颤,如果不是文宣帝一行人在此,只怕他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
这个禾晏,到底是什么人?
谁都没想到好好地封赏,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文宣帝看向禾晏,“武安郎,你怎么说?”
“微臣确是女儿身,”禾晏道,“陛下明察秋毫,微臣不敢隐瞒。”
竟然这般坦坦荡荡就承认了?
群臣哗然。
沈暮雪坐在女眷中,定定的盯着眼前的杯盏,像是没有瞧见这一出闹剧,只是仔细看去,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夏承秀坐在她旁边,见沈暮雪如此,有些诧异,不过什么都没说。
张皇后也没料到这一出,神情闪过一丝意外。但见文宣帝却并无惊怒之色,只是低头瞧着禾晏,过了一会儿,殿中才响起天子的声音。
“其实,武安郎是女子一事,朕早就知道了。”
沈暮雪猛地抬头,这怎么可能?
林双鹤也呆住,朝臣们更是不知所措,这一波三折的,看戏都没这么精彩。先是揭出武安郎女子的身份,现在皇上又说他早就知道武安郎是女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昭微微蹙眉,忽然间看向身边的徐敬甫,徐敬甫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意,并不吃惊的模样,他心念闪动,似乎窥见了一丝端倪。
还是张皇后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陛下,您这话的意思是……”
外头内侍高声道:“封云将军到——”
禾晏心头一动,肖珏怎么会来?他不是出城去了,今日不会过来?
文宣帝笑起来,“怎么回事,还是让肖爱卿自己说罢。”
禾晏心头剧震,这似乎……与她预料的不一样。肖珏为何会卷进来?她明明没有半分提到肖珏……为何文宣帝话里的意思,还与肖珏有关。
有人走进了殿厅。
年轻的都督换上了黑底绣金的朝服,美丰仪人,如三春新柳,濯濯风前絮。明明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武夫,浑身却不见半点粗鄙,矜贵优雅的朔京城里贵公子模样,直将这里的百官都衬的失色了一些。
沈暮雪死死盯着肖珏。
肖珏走到禾晏身侧,俯身跪礼,从百官们的角度看下去,他与禾晏像是并排行拜新婚礼的小夫妻一般。
“爱卿平身。”文宣帝看了一眼禾晏,“武安郎,你也起来吧。”
禾晏与肖珏站起身来。
林双鹤紧紧攥住手中的扇子,险些要将扇子握断。他是知道肖珏既然出现,那就一定会护短,只是,这要如何才能让禾晏全身而退。
“禾姑娘是微臣的未婚妻,”他道,“因怕此去凉州,战争无常,不忍分别,才带她在身边。只是没想到禾姑娘聪慧勇猛,竟能以女子之身,立下不输于男子的功勋。怀瑾不敢欺瞒陛下,早在很久之前,就将真相密奏与皇上了。”
文宣帝哈哈大笑,似是对肖珏这般感到有趣,摇头叹道:“朕还一直以为肖爱卿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了,没想到还能看到铁树开花的一日,依朕看,这天下间,如肖爱卿这般情根深种的男子,可是不多了。”
竟然早就密奏了文宣帝,禾晏一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纵然此刻在殿上,她还是忍不住看向肖珏,然而后者神情平静,瞧不出半点端倪。
正在此时,又有女子的声音尖利的插进来,“说谎。”
沈暮雪坐在女眷席上,望着禾晏的目光如一柄刺,几乎要将禾晏整个人刺穿。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柔和婉,像是一盆烧沸的水,既尖利,又嘶哑。
“肖都督何时有了这样的未婚妻?为何我们都不知道?”
朔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沈暮雪的事,不过回过味来想也是,肖珏何时有的这么一位未婚妻,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
肖珏冷冷的盯着她。
沈暮雪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的确不是我的未婚妻。”
禾晏一怔,下一刻,青年冷清微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可置疑的肯定。
“是我眼中景,心中事,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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