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有愧, ”晏平生却又问,“还是你有愧呢?”
“是我。”谢微之看着画卷上意气风流的青年,声音如同一阵轻烟, 只?要风吹过, 便会尽数散了去。
便是因?着她心中有愧, 才会心绪混乱, 看不清现实, 将魔尊离渊, 和?当年的相里镜当做同一人。
两百多年啊,他从凡间帝王,成为一统北境三十六域的罗刹教?尊主, 又怎么还会是那个跪在雪地?中,求她不要离开的青年。
谢微之和?相里镜相遇之时, 他只?有十二岁, 和?离开毒瘴渊的谢微之, 一个年纪。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方才从十万大山走出的谢微之,看着那个山崖之间, 死死握着一截横伸出枯树枝,摇摇欲坠的少年, 一念之差, 将他救下。
修士不该插手人间事,那只?会徒增因?果,有碍修行。但已?经金丹破碎的谢微之, 似乎也?不用再多顾虑这些。
相里家?是大邺世家?,在当时朝堂上虽然已?经势力有限,但有百年底蕴在, 也?算大邺都城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可惜相里镜的父亲,相里家?家?主在储位之争站错了位置,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洗朝堂。
相里家?在大邺颇有清名,叫新帝一时找不出名正言顺诛灭他全族的借口,又实在等不得什么徐徐图之的谋算,便令手下暗卫,趁其外出祭祖之际,将相里一门族人,尽数屠尽。
相里镜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他的父亲抱着他被黑衣杀手追到悬崖边,身?后,是无?数张□□弓弦轻振。
男人放手,将自己的儿子抛下悬崖,一个字也?没来得及留下,便被箭支穿透心脏。
年幼的相里镜睁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浑身?浴血,往日在他眼中无?比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如山岳倾塌。
他的身?体下坠着,最?后沉重地?砸在山石横长?出的枯树上。
年幼的相里镜一身?血与尘,他紧紧抓住树枝,牙关紧咬。他要活着,哪怕是为了报仇,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眼中燃起的,是最?深沉的仇恨,他的脸上还遗留着来自亲人的鲜血,在这一日,相里镜所有
的亲人,被一一屠尽。
谢微之救了相里镜,这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少年在她面前跪下,重重叩首:“请恩人护送我回京都,大恩大德,相里镜此生必倾尽一切相报!”
屠杀相里一族的人是谁?谁有这样的力量?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才上位的新贵相国,还是,那高坐在皇位上的大邺陛下?!
相里镜要回去,回去报仇。
相里一族于祭祖时遭遇山匪,满门遭难,帝王闻听此信,也?为之长?叹惋惜。
能为官的,没有几个傻子,山匪一说,也?只?能蒙骗那些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可那又如何,谁会为相里家?喊冤?谁都猜得到,默许一切发生的,是当今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当相里镜平安抵达京都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已?,新帝面色铁青,却还要下旨安抚遗孤。
到了这时,相里镜便不能死了。
相里一门的遭遇,已?经让百官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若是新帝不依不饶,再对相里镜动手,这样刻薄寡恩的帝王,如何还值得效忠。
所以,必须保住相里镜性命的人,也?是新帝。
偌大的相里家?宅邸,不过短短数日,便只?剩下相里镜一个主人。
谢微之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点怜悯。
相里家?罹难族人的尸首是相里镜亲自收殓的,一门七十八人,死状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没有一人瞑目。
少年双眼赤红为亲人整理遗容,从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当棺柩合上,曾经鲜活的人,便这样变作灵堂上冰冷的牌位。
当夜,不眠不休三日的相里镜终于撑不住在灵堂上睡了过去,陪了他数日的谢微之本想趁此机会离开,却被熟睡的少年拉住衣角。
“阿姐...别走...”少年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仍然紧皱着眉头,此时低声呢喃着。
听到这句话的谢微之愣在原地?,不知想到了什么。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为少年抚平眉头。
“好,我不走。”
阿姐,我这么做,你也?会高兴的,对?
谢微之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她就这样留在了相里镜身?边,看着他从少年,变成温
雅如玉的青年。
谢微之在相里家?住了十年,日升月落,春日桃花灼灼,能于树下抚琴一曲,浅酌两杯桃花酒;冬日雪花纷飞,取梅花枝头雪融煮茶,对弈一局,静听枝头雪落。
相里镜的武艺,是同谢微之学?的。
阿姐、师父这两个称呼,他总是混着叫,谢微之也?不会特意纠正,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至于对弈品茗,笔墨书画这般的风雅事,也?是谢微之这时跟着相里镜一道学?会的。
这些风花雪月,对于修士来说,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可对谢微之来说,她终于不再是这个人世的过客。
她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终于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样多值得她留恋,叫人欢喜的事情。
哪怕余生有限,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人间看看...’
很多年前,阿姐这样对她说,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隐隐明白她的意思。
相里镜二十及冠那年,他突然改了口,不再叫谢微之阿姐,也?不肯叫她师父,他叫她,微之。
二十岁的相里镜,是大邺京都中最?负盛名的世家?公子,他生着一张叫无?数女儿家?魂牵梦绕的好容颜,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气度,叫人牵念。
但对谢微之来说,相里镜永远都是那个红着双眼为父母亲人收殓的倔强少年。
那个唤她阿姐,叫她一念之差留下的少年。
相里镜要报仇,灭门之恨,如何能轻易消解?但他的仇人,是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谢微之知道他在谋算什么,却从不关心这些。
凡人之间的权势争斗,她不会插手。相里镜从不知道,谢微之便是世俗追捧的,有移山填海之能的所谓仙人——修士。
相里镜二十五岁,和?大邺首富顾家?女儿定了婚事。他如今已?无?长?辈,谢微之身?为修士,也?没有什么世俗成家?立业的观念,这桩亲事,自然是他自己做主。
说起那顾家?女,也?是很传奇的一个姑娘,她年纪与相里镜相仿,少年时便同几个哥哥一起管理顾家?家?业,桩桩件件,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顾父宠爱女儿,便是她不愿出嫁,硬生生
熬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也?纵着她。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顾父过世之后,几个兄长?便迫不及待地?想将幼妹嫁出去,瓜分顾家?家?业。
相里家?为帝王忌惮,相里镜远离朝堂中心,任他本人如何如何好,京都人家?也?少有人愿将女儿许配给他。
而顾家?女被几个兄长?逼得无?法,正缺相里镜这样一个身?份清贵的夫君,而她手中还握着顾家?许多重要产业,能为相里镜提供他如今最?需要的一样东西?。
如此看来,这两人结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交换庚帖那一日,相里镜特意来寻谢微之,反复解释,这门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想报仇,想覆灭当今皇室,缺不得钱,而顾家?有钱,却没有权势。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各取所需。
对于相里镜成亲这件事,谢微之第一反应是欣慰,她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能幸福,能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走过这荆棘遍布的前路。
哪怕只?是一场交易,她养大的少年这样好,那顾家?姑娘总有一日会喜欢上他。
可相里镜却患得患失,或许正是因?着谢微之表现得太过平静,才叫他越发惶恐,更?悲伤于,她未能体悟到一点他的心意。
而谢微之的态度,让相里镜觉得,总有一日她会离开他。若是他真的成事,她…
陷入偏执的相里镜,请来了传闻中隐居的炼气士,在谢微之所住的小院外布下阵法。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日,谢微之披着厚重的狐裘走出屋门,四处白雪皑皑,呼吸之间有轻薄雾气聚散,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显出霜雪般的凛冽。
“相里镜,你在做什么。”她开口,望着前方的青年。
相里镜袖中右手紧握成拳,目光落在谢微之脸上,眼中暗含悲恸:“对不起…微之…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是他的阿姐、师父,是唯一的亲人,也?是此生心之所属。
相里镜无?法承受一丝谢微之离开他的可能,哪怕用尽所有,他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相里镜不知道,在他选择布阵困住谢微之的那一刻,就注定谢微之会选择离开。
十二岁那年,谢微之便告诉自己,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地?方,能再困住她。
不曾顾忌任何,谢微之抬步向前走去,相里镜强作的冷静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崩塌:“微之,你停下来,再向前,这阵法会伤到你!”
相里镜请炼气士布下的阵法,只?有一道生门,那人夸口,任是神鬼,也?休想从这阵法中强行闯出。
可在谢微之眼中,那不过是拿几块灵石布成的粗陋阵法,连叫她多留心一点也?不必。
“这世上,我想走,没有人能留住。”谢微之向相里镜走去,神情冷淡。
“微之——”
相里镜呼吸一窒,眼看着她将要触发阵法,再也?顾不得其他,赤手抓住布阵的灵石,狠狠将其抛开。灵气反噬,相里镜摔在雪地?中,双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谢微之停在他面前,看着鲜血滴落,染红雪地?,说不清心中是如何情绪。
相里镜用尽全力也?未能起身?,只?能抬手抓住她的衣角:“别走…”
他眉眼间的无?助,和?十多年那个少年,再次重合在一起。
可这一次,谢微之不会再答应他。
“或许我在这里,实在留得太久了。”谢微之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轻轻笑了起来。
“不…”
谢微之抬指,隔空点在相里镜眉心,他身?上的伤,奇异般地?开始愈合。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相里镜喃喃道:“原来,你也?是炼气士…”
“阿镜,再见。”谢微之的身?影,如同水波一样开始变淡。
“不!”相里镜失声叫道,他跪在雪地?之中,狼狈得如同当日失去所有亲人的稚嫩少年,“阿姐,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能再失去她!
但谢微之就这样消失在他面前,相里镜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触到的终究只?是一片虚无?。
他跪在雪中,热泪坠落,烫化积雪。
谢微之离开相里家?,一时无?处可去,便在山中结庐而居。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衰弱,或许再过几十年,世上便没有谢微之了。
她会埋葬在三尺黄土之下,与河山共眠。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谢微之偶尔也?会下山
,听说天?下已?经没有大邺了,相里家?那个孤儿,谋权篡位,逼宫那日,鲜血染红了整座皇城。
成王败寇,无?论?相里镜手段如何酷烈,当他斩下大邺陛下头颅,无?数精锐兵士执戈相向,大邺旧臣们,也?不得不在他面前弯下腰去。
倾尽家?资助相里镜登位的顾家?也?就此鸡犬升天?,顾家?女以女子之身?任家?主,封定国夫人,见君不跪。
相里镜改国号为周,于次年春日登基,改元景宣。
景宣七年,大周君上相里镜驾崩,他上位手段酷烈,一生无?妻无?子,过继忠仆遗孤至膝下承袭大统,史称,周文帝。
作者有话要说:微之有愧,是因为她对当年的相里镜还有感情(师徒,姐弟)
但是离渊下狠手,他们就真没戏了
准备回宗门啦~
因为最近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面试,导师也在督促论文,可能没有余力加更T^T感谢在2021-03-18 13:40:03~2021-03-19 16:4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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