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国中平六年四月十五日,这是天子驾崩后的第四天。
中午日中三刻,炽烈的阳光烘烤,灼烧着大地。赵琳在日中梆子敲响的时候,从自家走出来。
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件白色的素服,额头上还绑着一条白带。
国丧期间,洛阳百姓民众不需要为天子服丧,但百官需要。
按照礼仪,他们要像每年一次的全城百官大朝会一样,在崇德殿外的广场上,每日进行叩拜举哀,这个时间长达七日。
不过现在新任太常杨彪还正在布置灵堂会场,安排音乐礼仪,做前期准备工作,还不需要他们前去举哀。
事实上百官举哀一般要在天子驾崩一周之后,等他们举哀过后,再由抵达洛阳的各地诸侯替代。
国丧之际,各地刘姓诸侯宗室都必须前来洛阳发丧,因路途遥远,诸侯举哀时间最晚。
等诸侯举哀过后,再是群臣拥护新皇登基,然后旧皇下葬,过程在一月左右。
因此洛阳百官现在除了必须身穿素服,在家等待召唤以外,并不需要做其它任何事情。因为朝廷政务已经停摆,他们不需要去上班。
赵琳如今是光禄左仆射,作为秩六百石的光禄勋四把手,已经勉强算是中等官员,虽无太大权力,亦是不容小觑。
他从家里出来之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身上穿着没有问题,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赵仆射,这个时候出门吗?”赵琳对门的邻居正在清扫院子,看到赵琳出来,打了个招呼道:“现在天气炎热,为什么不晚些出去呢。”
“没办法,现在是非常时期嘛。”
赵琳晃了晃自己长袍下准备的一个白色布袋子,那是用来装粟米的,微笑着回答道:“再晚的话粟市要关门了,家里已经揭不开锅。”
“原来如此,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家的米也已经不多了。”
邻居一副恍然的模样,现在不仅国丧,洛阳周围都在打仗,粮价每日都在涨,确实应该要多囤积一些准备不时之需。
还是他们这些当官的消息灵通,虽然家中还尚有一些余米,邻居却已经放下扫帚准备和赵琳一起去粟市。
赵琳微笑地点点头,便站在门口等着,过了片刻,孔武有力的邻居提了个大麻袋走了出来。
“你这是要囤积多少斤粮食。”赵琳无语,买个米而已,至于这么夸张吗?
不在战时的时候,汉朝人只吃两顿,饭量也跟现在人差不多。
习惯了忍饥挨饿的情况下,每人每天一斤口粮,也就是差不多五六汉斤的食物便足矣。
邻居家不过三口人,那么大个麻袋最少能装两石,够他们家吃一个月的了。
“赵仆射不是说了嘛,非常时期,以备不时之需嘛。”
邻居憨厚地笑了笑,晃了晃袋子:“走。”
二人住南城津门外,要去粟市,首先得入津门进入洛阳内城,然后再从南宫外直道通过东门的耗门进入粟市。
邻居边走边和赵琳聊着天,说道:“赵仆射的俸禄有六百石,一半钱一半粮,家中亲人也都送回了老家,一人独居,朝廷发谷四百余石,家中也缺米粮吗?”
赵琳苦笑道:“如今朝政停摆,洛阳周边叛乱不止,大司农那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给官员发放俸禄,再不买粮食,我就得饿死。”
汉朝的俸禄是给年薪,六百石的意思不是指真的每年给六百石食物,而是840石粟谷。
按照当时的规矩,一半钱一半粮,每月发35斛谷,以及价值35斛谷的钱币,相当于每月发500公斤左右的谷物作为工资,另外一半是价值500公斤谷物的钱。
从这一点上来看,汉朝的工资也不算低,一个低级佐吏月谷8石,靠自己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
问题是这是西汉时期的工资,西汉的时候每年财政收入只有40亿,其中一半用来支付官员工资,所以会导致官员的工资特别高。
然而那个时候物价也非常便宜。
比如宣帝元康年间,一石谷居然才五钱,为历史上最低米价,还有武帝建元初年,米价一石八钱,文景之治时期,米价普遍在30-40钱一石,因此西汉时期的官员俸禄非常不错。
而到了东汉之后,经济是发达不少,中央财政在光武帝时期就能达到200亿,每年剩余有个80亿。
可通货膨胀也少不了,谷价在正常时候是300-500钱,像战乱时期,飙升至1000钱一石,再过几年到汉末群雄割据时代,2000钱一石都买不到。
这一点,在《后汉书》上多有记载,如《后汉书·虞诩传》“诩始到,谷石千,盐石八百。”晋朝的崔豹在《古今注》记载汉末割据时期,“州郡大饥,谷石二千。”
就好像后世,90年代,人们普遍工资在数十到数百元左右,这个工资足够当时的人们生活过得非常愉快。
因为那个时候的房价才几百元一平,米价盐价极低,出门吃个早餐也不过三五毛钱,甚至一分两分钱都还能用,一直到1995年以后,一分两分钱才慢慢停止流通。
而到了2020年代,人们的工资普遍涨到3000元,可依旧有大批人生活艰难。
因为那个时候房价涨到了一万多一平,物价昂贵,吃个早餐嗦个粉最少10元起步,更别说抽烟喝酒等花销。
所以别看工资高,通货膨胀之下,赵琳他们这些官员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官员都是靠家中是地方豪强支持,才能养得起奴仆婢女侍从。
而像赵琳他们这样没有家世背景撑腰的寒门官员,自然就靠工资过苦日子,勉强维持生活。
二人一路聊着,很快到了粟市,赵琳借口要顺便去北面的马市看看,于是就在粟市口与邻居分道扬镳。
此时粟市人山人海,战乱在即,粮价天天在涨,人们也在疯狂地囤积粮食,造成粟市短时间内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繁华,整个洛阳都处于混乱之中。
穿着白色素服的赵琳在人群当中很好认,一个监奴快速靠近,向他低声说道:“赵仆射,这边。”
赵琳心领神会,跟着监奴从人流中穿梭而过,进入了一座酒楼里。
很多人都知道,王钧自从升中常侍以后,向来都十分低调,不仅很少倚仗自己的权势欺男霸女,甚至连在洛阳的房子,都只是普通三进三出的中等宅院,不像其它常侍那样建筑起豪门宅院。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王钧财产大部分都用来购置产业,以及帮助自己的宗族购置田产,特别是他的几个兄弟,现在都在青州当官,在那边有很多田地。
这座酒楼,就是王钧的产业之一。
赵琳快步进了酒楼,像他这样的官员跟一个中常侍见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者直接去对方家里,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特别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何进府里的幕僚们天天嚷嚷着要诛杀宦官,使得诸多常侍根本不敢出宫,王钧出来也是冒了很大风险。
在监奴的带领下,赵琳来到了酒楼后院,内堂里屋之中,进门之后,他就看到了王钧陈暮刘备关羽张飞几个老熟人。
“玄德相衡子归云长翼德。”
赵琳欣喜不已,当初黄巾之乱时,大家也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可聚少离多,一年到头不一定见一次,现在居然少见的聚集在一起了。
“伯瑜兄。”
众人也打了招呼,呼唤他过来安坐。
大家将数张席子拼在一起,围拢过来,聚成一团。
等他坐下后,陈暮才终于开口说道:“我三月听闻陛下病重,又闻叛军复起,就赶往青州,与二哥三哥汇合,助大哥击败了冀州叛军,本想尽快赶往洛阳见陛下,没想到这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原来如此。”
王钧感叹道:“陛下在临终之前,下了诏书,将你召回,官复原职,继续做尚书令,可惜啊,陛下即便龙殡之日,也没有等来子归。”
陈暮叹息道:“原本我与大哥马不停蹄从野王赶来,便是要去吊唁陛下,但此时此刻,却不是时候。”
刘备他们是昨天得知的消息,星夜疾驰,在今天早上抵达的洛阳。
原本刘备是打算立即进宫,却被陈暮阻止。
他们一天一夜没合眼,睡了一觉,下午才起来,便在这里召集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商量大事。
王钧脸色动容道:“子归看出了什么?”
“杀机四伏。”
陈暮看向刘备,说道:“大哥,眼下洛阳已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
刘备纳闷道:“有这么夸张吗?”
“有。”
陈暮凝重地看向王钧道:“诸多常侍,恐怕已经不敢出宫门了。”
王钧苦笑道:“子归说的是,如今大将军欲诛杀诸常侍的言论在洛阳四处流传,常侍们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出来,我都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出宫。”
“这些宦官不是早该死了吗?杀了又如何?”
张飞嚷嚷了一句,忽然又看到王钧脸色不对劲,连忙挠挠头道:“额......我不是说相衡,我是说张让那些人。”
陈暮环视一圈道:“如今国家飘零,政局混乱,我们四兄弟,还有相衡和伯瑜,都是多年老友,自当结成一体图自保,相衡兄,你的打算是什么?”
王钧忙道:“现在大家都要杀我等常侍,我可不想送死,我又没干过什么坏事,凭什么要跟张公赵公等人陪葬,我都听子归弟的。”
别看张让他们很讲信誉,只要你肯花钱,什么都能买。但一码归一码,讲信誉不代表他们是好人。
像张让赵忠纵容他们的宗族干的欺男霸女之事,在史书上就没少记载。
天下人痛恨宦官,不是没有道理。
“大哥你的意见呢?”
陈暮又看向刘备,说道:“大将军与宦官们之间的斗争,一定是充满刀光血影,我们来洛阳,第一件事是保护好相衡兄,第二件事就得站队了,大哥你决定帮谁?”
刘备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帮大将军。”
这是不用想的问题。
何进至少在名声上没问题,要是这个时候帮宦官,那就是遗臭万年了,就算帮宦官集团取得了胜利,那名声肯定也跟宦官们一样臭,刘备可不像参合进宦官们的粪坑里去。
“那好。”
陈暮最后定下基调:“诸位皆听我安排,待会下午日昳时分,我与大哥入宫。二哥与三哥统领兵马驻扎城外,相衡兄先回宫里,探察诸常侍们的动向,明日午时,再来此地议事。”
王钧迟疑道:“子归,张公赵公他们真的没有活路可以走了吗?”
“唉。”
陈暮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所料不差,宫中只有蹇硕此人反对大将军,大将军要拥护史侯登基,天子酷爱董侯,必然会对你等有所交代。”
王钧闭上了眼睛,痛苦道:“不错,陛下让我等拥护董侯登基,可是如今天下皆与我等常侍为敌,我等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呀。”
陈暮摇摇头:“蹇硕是个死脑筋,而且手里还有兵权,如我所料不差,他必然会采取行动,到时候你等宦官一体,与大将军之间的矛盾迟早会爆发,你死我活之间,不是大将军死就是你们死。我们好友,兴趣勉强能保你活,至于最后张让与何进之间到底谁死,那就只能看天意。”
不需要看天意,史书上是双方同归于尽,然后被董卓摘了桃子。
至于现在,那就得看蹇硕的意思了。
如果他能够放弃拥护刘协,顺从何进的意愿,所有常侍都拥护刘辩,再找董太后跟何皇后求求情,兴许何进还能放他们一马。
如果蹇硕还是要像历史记载的那样,继续拥护刘协,打算以兵马抗拒何进,那谁也救不了他们。
“唉。”
王钧最后也叹了一口气,他是宦官,又处于矛盾中心,当然知道问题所在,所以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声长叹,不再说什么。
赵琳见陈暮都分配了任务,左右看看,问道:“子归,那我呢?”
“伯瑜兄的话......”
陈暮沉吟片刻,说道:“倒是有个艰巨的任务,不知伯瑜兄愿不愿意。”
赵琳说道:“如今洛阳大乱在即,四周兵马如匪,都城当中又是危机四伏,说不准就得丧命,若是能活的话,当然愿意。”
“若是形势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伯瑜兄一定要去找一个人。”
陈暮缓缓说道:“洛阳如今变成了四战之地,各地叛军、勤王军、南军等兵马交织,说不好整个城市都要发生大规模战争,死伤无数,伯瑜兄去找此人,当能护得安全。”
“谁?”
赵琳问道。
陈暮缓缓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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