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明跟在了小姐身后,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走在梁州城的路上,一双眼睛四下里看着,怎么也看不够,她长到现在十六岁,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也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灯。
东方家世代隐居,族中总也只有数百人,分散在偌大地方,平日里看不得多少人,何况她这一脉早已经落寞,只在东方家外围活动,更是很少见到人,这一次性看到这么多人,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外面的灯笼是红色的,还有彩色的。
这般事情,往日里只在书里面看到过。
她一边看一边走,不觉前面女子已经停下,反应过来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一下撞在了那清丽女子的后背上,嘴中啊呀轻呼一声,旋即回过神来,便有些忐忑,垂手道:
“小,小姐……”
身前女子并未如往日那般动气,只是神色浅淡瞥了她一眼,然后取出来了一枚玉佩,竟是亲自为她系上,熙明有些受宠若惊,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了哪里。
她的手其实很好看,只是做惯了粗活,细看来粗糙许多。
那清丽女子直起身来,看着眼前有些慌乱的少女,眸子里神色晦暗不明,最终归于沉静,只是淡淡道:
“出门在外,不可坠了我东方家的名号。”
熙明面色一红,垂下头来。
她今日已算是很好洗漱过,换上了最好的衣裳,当然只是寻常的布料,款式朴实,不能够和眼前的女子相比,但确实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
伸出右手,轻轻拨动了下玉佩,上面隐隐有东方二字的古篆,颇为玄秘,看了叫人喜欢,可是很快熙明心里面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玉佩她也只是曾经远远看过了一次,据说十分珍贵。
这种东西摘下来给自己用,是不是有些太暴殄天物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只是转过了一次,便隐没下来。
她轻轻拨动着玉佩。
女孩子总归喜欢好看的东西。
前面的那位清丽女子唇角抿了抿,旋即抬起头来,观赏左右的灯火,仿佛是放下了心里面的某一件沉重事情,看上去要远远比先前轻松自在许多,一双眸子莹然如玉。
不过过去了半盏茶时间,天空中突然炸起了一簇亮紫色烟火,周边隐隐还有些亮红色,就算是在四下灯火里都能够看得清楚。
周围百姓发出欢呼。
站在了各处防备的武卒却神色骤然变化。
给抽调来的武卒校尉李明德神色大变,霍然起身看着烟火升起来的方向,方才示警之后,他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对劲,未曾想,最糟糕的事情还是来了。
示警的方向,正是今日酒会所在之地,那里的大人物们知消有一个出了事情,他们这些武卒就逃脱不了责罚。
天空中又升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一下子炸开。
就像是黑布上打翻了一坛子红染料。
李明德再也按捺不住,咬紧了嘴里的枣核,一手按着腰刀,一手抓着手弩,顾不得禁令,大步从客栈顶楼上朝着出事的方向奔过去。
不只是他,整座梁州,靠近了城门的武卒奔向各处城门,而靠近酒会举办的武卒则全力赶赴信号发出的地方,踩踏在了鱼鳞瓦片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样的动静毕竟不小,引得赏灯的百姓中发出了阵阵骚乱,当下抬头去看。
两辆装饰了彩灯的大车从街道上开过,车上有一名大汉,手臂上绑着红色绸缎,正在敲大鼓,又引去了一些人注意,因为人群堵塞,便只是艰难往前走。
加上周围的人群,像是一睹墙壁一样,遮蔽视线,一下子仿佛将这一小段街道给从武卒防备中割裂出去。
熙明下意识抬起头来,却不见了小姐,心里面一慌,抬头正好对上了敲大鼓的那名大汉的双目,那壮汉视线低垂,落在了熙明腰间的玉佩上,看到了上面的东方二字。
一双三角眼睛里倒映着夜空中炸开的红色烟火,深沉而暴戾,仿佛扑食的恶鬼一般。
熙明心里面突然一颤,正要转身,那大汉旁边两人突然高喊安康二字,从一处口囊中抛出了许多的红色小袋。
这是大秦江南道的一个习俗,算是要讨个好彩头的做法,用了红色纸袋,讲究些的用了红色绸袋,里面有的是糖丸,有的是写了吉利话的纸卷,家境殷实的,里头塞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银粒子。
这一下子像是往鱼塘里扔了大把的鱼饵饲料,人群争相往前去抢红袋子,人群拥堵,将身材娇小的熙明挤得往后连连跌倒,然后被一只宽厚手掌扶住腰肢,熙明还没有能来得及庆幸,便被一块蓝色绸布捂在口鼻当中,仿佛连身子都不算是自己的,朝着后面软倒。
晃动的视线中,她看到了人潮拥挤,看到了红得发亮的灯笼,将她的视线晕染成一片明亮,看到了站在一侧的小姐,看到那清冷凉薄的眸子,看到了大汉重重砸下鼓槌,臂膀上的红色缎带飞扬。
咚!
熙明失去了意识。
细微的动静和声响,在越发激昂的鼓声中几乎没能引起丝毫的注意,最后的红袋子给捡走了去,车上的两个优伶姿态夸张唱了个肥喏,口中说着些好听的吉利话。
大车慢慢开走,原本阻塞的人群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如同浪花重新打在河面上,最终归于了平静,没有人察觉到有一个清瘦的姑娘消失不见。
人太多了。
一个人的消失就像是汪洋里的一滴水,一点都不起眼。
模样清丽的女子一直看着自己的侍女被人迷晕带走,看到了那双眸子里的哀求,双脚似乎是在原地生根了一般,没有做出半点动作。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长发。
心中升起的恻隐之心,升起的马上去将侍女救回的心思瞬间被按下去,东方一脉擅奇术,气运之说隐秘,拿旁人顶灾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可是她心中并没有后悔。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想到的是家族中一卷卷秘闻。
天下数百年前,曾有星宫祸乱天下,合力诛之。
东方家先祖自愿镇守星宫秘地,防止再出动荡,如此已经有数百年,不知道多少代惊才绝艳的东方家弟子就这样老死在了蓬莱,渐渐滋生不甘。
二十二年前,整个东方家倾尽全力培养出了百年间最杰出的弟子,为的便是趁着神州气运再次动荡的机会,借以攀附真龙,能够珠胎暗结,成为皇后以分散龙气,让东方家脱离出现在的境地。
可是谁知那一代最杰出的弟子竟然枉顾了家族命令。
女子眸子里有一丝复杂情绪闪现而过。
朱唇开合,低声呢喃出那个名姓,却只淹没在了人潮声浪当中,一袭广袖蓝衫,人潮当中,越显得清冷,格格不入。
…………………………
梁州西侧坊市中,灯火辉煌,是今日最为繁盛处。
但是此时兵家冷肃之气却要远远超过什么繁盛热闹,地上还躺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四肢展开,胸口处一个血洞,鲜血顺着衣服流淌出来,将青石地板浸润成了血色。
王安风瞥了一眼,看到这名死者垂落在地的手掌白皙细嫩,几乎比得上那些女子,便知必然是那种出身显贵,家室不凡的人物,就这一身月白色文士长衫,其上有暗纹却不见针脚,处处可以看到心思。
若是那客栈掌柜看的这身打扮,恐怕休说敢抬高十倍价钱,就连原价都不敢开出,只得出个七八成的本钱价,或者不收款项。
江南道文人显贵,本就甚于其他地方。
刘陵抬眸扫了一眼,苦笑道:
“苦也,苦也……”
王安风缓声道:“刘老且放宽心,今日这桩祸事既然是因我而起,晚辈自然会护得前辈周全。”
后面刘陵倒转酒壶,晃了晃,摇头道:
“苦也,无酒可饮。”
王安风失笑,心神转而越发平静,眼前之人虽然多,却总不至说不讲道理,如此戒备,只是因为他刚刚提到酒自在的名字,二来,杀人者究竟是谁,还有许多存疑之处。
当下看到为首一名男子大步过来,穿一身浅绯色官服,面白短须,此刻脸色泛起铁青之色,显然怒极,王安风右手翻垂,未曾出手,那名男子走到了死者面前,蹲下身来,确认其身份和气息之后,面色竟然一白。
旁边有人搀扶他站起,却被后者抬手推开,这名官员一双眼睛看向王安风,却不和他们说话,道:
“这二人就是杀人者的同党?”
先前给王安风两人带路的护卫趋前两步,双手拱起,垂首高声道:“确切无疑,方才小的问过,那青年明摆着就是说要来这里寻找酒自在,绝无半点谎话!”
官员面色稍微和缓些,看向王安风,问道:
“他所言可是实话?”
王安风解释道:
“却是如此,可是在下过来只是……”
“可以了,来人,将这二人嫌犯擒拿,押入后牢等待发落!”
不等王安风说完,那名官员便极为粗暴将他打断,一甩袖子,周围自然有高手护卫抽出了兵器,准备靠近。
在他们眼中,眼前那老者不提,气血枯败,而那青年虽然看着像是个练武的,但是一身气机不显,血气寻常,也没有练出什么名堂。
他们也不知为何这两人会被定为嫌犯,可拿了俸禄,只管做事便是了,上官的事情,自然有上官去考虑,他们不需在乎,只消做事情便是了。
当下围困往前。
那名最先下来的胡人高手气机最盛,却未曾出手,只是保护在了一名女子旁边,绷着了一张脸,那名女子面目娇美,一双眸子尤其好看,瞳孔如同碧玉,不含半点杂质,饶有兴趣看着被围困的青年。
州官一手负在了身后,右手在前抓着玉佩,缓缓摩挲,血管青筋暴起,眼睛总是不自觉瞥向了躺倒在地的死尸,每看一眼,心便往下沉下一寸,面色一点一点变白。
江南道重文人,重书生意气。
这死了的中年男子好酒好诗,性子疏狂,早早成名,和而今仙平郡的柱国是几十年的酒友关系。
整个仙平郡的大小官员都知道,那位性子暴戾的柱国大将,对这个好酒如狂的书生好得不得了,只要不是自己的发妻,才纳入房门的小妾那书生若是开了口,也能够洗干净了直接送入他房中。
若是让柱国知道这书生今日死在了这里,而犯人走脱……
州官面色煞白,彻底没了一丝血色。
咔嚓一声,手中的玉佩竟然给硬生生捏出了裂纹。
王安风抬手将刘陵护在了一侧,心中有气升起,那州官神态粗蛮,但是从眼前这州官的几句话里也能够推测出许多的东西,最明显不过的一点便是,这位着浅绯色官服的大人物显然是不打算跟他们细说。
眼前这些武者倒不算是什么麻烦,若是放开手脚来,各种武功手段施展出来,不过三四十合内便能够全部拿下,但是周围逐渐围过来的那些武卒中佩戴了弩箭,百弩齐射的话,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阻碍。
而且因为刘陵在此,他绝难以以游斗方式交手,只能够硬扛着,而若是以自身气机步步登天楼,引动天地,却又容易造成百姓伤亡。
王安风瞥了一眼,右边高墙之外,人声鼎沸,听得到孩童顽皮嬉戏之声,行人想来有许多,若是以中三品武者的武功倾力出手,剑气纵横之下,不知有几人伤亡。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他脑中出现一瞬,便被压下。
而背后神兵虽能够解围,但是一旦神兵现世,恐怕麻烦反倒更大许多,惹出不知道多少武者要暗中对他出手。
这座城池,街道上的百姓,以及身后需要保护的刘陵。
仿佛是有三道锁链,一道一道将王安风手脚束缚住,让他没有办法酣畅淋漓全力出手,心中念头转动,而今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破局的法子。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心神随之渐渐趋于平静。
一双眸子锁定了心神不定的那州官。
气机转动,鼓荡。
有风来此。
坊市中垂悬的灯笼哗啦晃动,灯火摇曳,站在最前的那名武者心中警铃大作,虽然未曾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心中却又止不住地战栗,下意识握紧了兵器。
旋即身前那青年抬起眸子来,瞳孔深处有金红色流光转动,一瞬即逝,架势看似松散,细品竟有凝重如山的气度。
他心中一颤,下意识踏前一步,手中兵器上本来只带上了三五分气力,此时却倾力催动,剑身震颤如雷鸣,青芒闪动不止,当下便要出剑。
“此地发生何事?!”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旋即从一处楼阁处有一人踏空而来,身穿朱衣,唇红齿白,右手一柄宽刀,气质冰冷。
声音落下,整个院落仿佛都陷入隆冬。
那人落在了州官一侧,周围众多武者都下意识停下了手中动作,齐刷刷看向来人,为首的武者心胸中气机倾斜,那一剑终究也没能够刺出。
州官手掌一哆嗦,被无意识捏碎的玉佩齑粉散落了一地。
被那胡人高手保护着的女子眸子一亮,视线从王安风脸上挪移开,落在了出现在院落中的那名男子,后者却仿佛未曾看到,一双眼睛从院落中扫视一周,看向了死者,神色转而凝重起来。
王安风停下动作来,心中松了口气,气机散去。
有他在的话,便可以好好说话了。
见故人。
可转瞬,他的心中便又升起了诸多的困惑。
以他身份,此时为何会在此处?
此地,难道还有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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