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流云铁青着脸,缓缓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虽双目如刀直逼叶浚卿,却迟迟未见有所表示。
只因他依稀看到了当年初入平京之时,那个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自己。
“大人既开恩暂寄叶某头颅于颈上,那在下就斗胆多说两句——如今庙堂如死水,欲廓清则需先使其流动,然满朝文武或为功臣,或是勋旧,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如大人这等毫无根基之人... ...若非得陛下垂青,恐怕也难成就今日镇抚一方的封疆大吏吧?”叶浚卿依旧跪坐于地,可沈稷却有一种他昂藏立于自己面前的错觉。
慕流云虽面沉似水,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自己身处漩涡之内尚不知幕后有人推波助澜,虽说不免是当局者迷,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在千里之外,仅凭道听途说便可将背后的玄机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心机城府倒也难得。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只用区区一年不到,便将大人从五品宣武郎一路擢升至州刺史,其中深意,大人必定明了——除了要大人制衡勋旧之外,”提到吕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向了一旁若无其事的解少禽和范猗,见两人佯装不明所以,便又一笑接着说道,“其中也不乏要大人自成清流,搅乱这潭浑水之意。”
“但大人若要成就一方势力,庙堂之中恐怕已无可为... ...可仰仗者,一为掌征伐之权,二为取士子之心,这兵权么... ...大人当然是智珠在握,以在下愚见,这泱泱神州可制衡先登者唯有四灵卫与大人的锋镝... ...四灵卫互为掣肘,牵一发而动全局,擅动不仅于事无补,且均势一旦打破则如火上浇油... ...那么不出意外,大人此次离京必然怀揣扩编锋镝的诏命,在下可有猜错?”叶浚卿凝视着慕流云,似乎在等一个回答,然而对方依旧只是沉默。
“至于士子之心,这才是重中之重——陛下要的,是以天下寒门去对抗元勋,大人治下的扬州更是名臣辈出之地,前朝时,这里便号称是天下文章锦绣之地,可惜近些年来重武轻文以致学政荒废... ...以在下所见,大人上任之初,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学!”
说到兴学,慕流云的陡然为之一振,双眼精光一闪,不偏不倚正与叶浚卿的目光交汇。
“看来大人心中早有此意,如此在下便放心了——在下不才,死前愿以只言片语相遗,若能有助于大人兴学倡教,便死而无憾!”
“第一,兴私塾。公学虽是学政支柱,但欲振兴不仅耗费靡穷更是迁延日月,究其原因,无非牵扯众多且重其表而轻其实耳... ...故在下以为,私塾方为育才之本,其虽鄙陋,却遍布城镇乡野,若用之得当,一人教七八子,百人便可授千余徒,且无须朝廷耗费人力财力——是以在下建议,官府可将私学一并纳入管制,且定期对开塾授业者予以评定考核,合格者任教期间免除徭役赋税,不合格者则不予发放学引禁止办学,如此所废不过区区几两税款,然日后所得则何止千万英才?”
“第二,征学税。无分城乡各家各户以人头为限,每人每月或三五十文,或一两斗米,家无学子者征税,家有生徒则免除——如此即可逼迫一些殷实的短视之家送子就学,更可将所得用于资助贫寒学子,一举两得。”
“第三,定束脩。兴学之要害在私塾,私塾之弊重莫过于束脩,束脩高昂则贫者难入其门。今官府既免其税赋,便可定其薪资,今后可根据开塾授馆者的考核成绩给予等级评定,并据其等级核准薪资,上等者不妨高昂,下等者不妨廉价——这样一来可以督促为师者自省自强;二来么,也可使贫家有书可读,其中天资聪颖者,更不至终身埋没。”
“第四,匿姓名。以上三策皆在开源,但选才之要害却是应试,而应试之弊,莫过于在厚亲贵而薄寒门,考官多以家世取卷而非以才学争先... ..故此寒门士子若非惊才绝艳便难登龙门,高门纨绔却可以平庸鄙陋跻身榜首... ...窃以为今后之试可行匿名制——考前由监考将座位分别编号,考生入场前统一着装覆面,同时领取对应号牌自行妥善保管。试毕,考生留卷于座上自行离场,再由监考将试卷按考生所属序号标注,之后交由专人誊写。誊写完毕有标注原卷即刻封存,只将无标注誊写卷交由主考统一评判,”他说道这里的时候,慕流云也几乎忍不住为其击节赞叹,即便他强忍着激动装做一脸淡然,可他不断敲击桌面的食指也瞒不过叶浚卿的眼睛,他继续道,“如此,主考不知卷出谁手,监考不知座上何人,誊写可知试卷优劣却无机可趁,待放榜之日,考生全凭手中号牌认领答卷... ...由此,除非考生自愿,否则舞弊者断无可趁之机!”
叶浚卿言若滔滔,话音未落便已面红耳赤,他从未举杯,却胜似酒酣耳热——一来因为身体虚弱,二来也未必不是心潮澎湃。
“叶浚卿... ...有此四策,百年之后,天下士子皆当尊你为师!”慕流云沉吟许久后忽然间拍案而起,疾步走到叶浚卿身边伸双手相搀。
“大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叶浚卿顺势起身,一时间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执手相望,似有万语千言却偏偏寂然无声。
“可惜啊可惜,如此人才,哎... ...”一旁喝得有些醺醺然的长孙劫却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老先生是说我的病?”叶浚卿笑道,一脸泰然之色似乎已经无所谓恩科之事。
“嘿,算是吧,表症老夫尤可为,隐疾老夫实无力啊~”长孙劫端着酒杯往嘴里抖落着几滴残酒,扫向叶浚卿的余光却全然没有话语的惺忪之态。
“谢老先生牵挂,错过恩科,下科再考就是——既然今日慕大人不打算要我这条命,等三年又有何妨?”说罢粲然一笑,接着与慕流云伸手互请,然后各自落座。
“如今距离恩科开试尚有近三月,山阴距离平京不过月余,何来错过一说?”范猗不解地问道。
“这位是城中来仪轩的范先生吧,久仰久仰——哎~阁下有所不知,在下因贪杯以致醉卧街头得了风悸之症,每日头痛欲裂不思饮食,只有在这法源寺内方可稍缓,如今幸得这位孙老先生妙手,可也得修养月余方可安然上路,到时即便走得到平京,怕是贡院也已经闭门了... ...”谈及此事,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适才的意气风发顷刻间便换了意兴阑珊。
“慕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解少禽看看黯然的叶浚卿,又笑盈盈地转向慕流云询问道。
“可是要联名作保,助叶公子一臂之力?”慕流云笑道,二人眼神一错,似乎很多话便以尽在不言中。
关于科举误考,朝廷曾有明令,若杰出士子因缘错过会考之期,若得州郡官员保荐便可直入贡院,哪怕考试已经结束,只要有州府的荐书也可单独补考——当然,这现在也成了科举舞弊的破绽之一。
“哎~老夫年纪大了,不行了,喝不动了,沈稷啊,陪老夫出去转转,醒醒酒~”长孙劫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就走,经过沈稷身边时却暗自伸手将他一掌托了起来,沈稷不明就里地站起身后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不得已只能搀扶着老头儿向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低垂,沈稷甫一出屋便感觉手中一轻,老头当即健步如飞起来。
“长孙先生,你?”
“哼!我只是看不下去那个小王八蛋装腔作势!”
“装腔作势?”
“丢人啊~可悲啊... ...一个刺史一个太守,竟然让一个白身士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老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其蠢如猪,愚不可及——那小子由始至终便是要慕流云和解少禽联名保举他!”
回头看了看沈稷的一脸茫然,长孙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也不愿再多说,当下气鼓鼓地一把甩开了沈稷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甩下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沈稷愣在原地,看着长孙劫摇头叹息而去的背影,仔细回想着叶浚卿的言谈举止,却依旧茫无头绪全然不明所以。
“沈校尉?为何孤身在此?”声音来自身后,任谁听到这枯燥乏味的语气都会猜得出来者必定是一个无趣至极的人。
百里涉,吴国礼部尚书,同样也是使团正使,为人谦逊守礼以君子之名流誉四方,据说连逛窑子的时候都要先对着姑娘们鞠一躬。
“是百里大人啊——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沈稷深施一礼,他与其他人不同,对百里涉颇为尊重。
可能是其人过于呆板,一路之上那张嘴里除了礼制便是法度,令人难免想起幼时那些板着脸打手心的先生,所以即便是慕流云等周人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敬而远之。
可沈稷却似乎很愿意和这位吴国人待在一起,连吴人都对此甚为不解。
“请问慕大人呢?本官遍寻各处寻不到慕大人,沈校尉可知他去哪了?”
“哦,慕大人正在那边屋中与解太守和范、叶二位公子共饮,大人随我来。”沈稷自愿引路,百里涉欣然相随。
屋内推杯换盏酒兴正酣,沈稷不知自己走后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叶浚卿满面红光,喜不自胜。
“沈兄回来了!老先生呢?这位是?”看到沈稷推门进来,他即刻起身相迎,看到百里涉的时候,却好像是摄于他一身浩然正气一般滞了半步。
“慕大人,百里大人求见。”沈稷知道,百里涉来必定是为公事,所以他依足礼数施礼禀报不敢怠慢。
“百里大人来了?快请进,我等闲来无事小酌几杯——本来打算邀您共饮,但见您公事繁忙便不敢打扰,既然大人有此雅兴,来来来,请上座!”慕流云起身走向伫立门外踌躇不前的百里涉,丝毫不顾及他的犹豫是否因为满屋的酒气又或者他是否另有要事。
“啊~不不不,本官前来,实在是有正事要与大人协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扫人雅兴一向是百里涉的特长,对此甚至慕流云一行也已见怪不怪。
百里涉一脸凝重,本就索然无味的脸此刻沉如弱水之渊,更加令人不愿直视,他步履沉重的样子似乎心事重重,说是有要事商谈却撇下慕流云独自对着漫天的乌云长吁短叹起来。
“百里大人,您这是?”对方既不开口,慕流云便只好主动搭话,否则两人于月下沉吟不语,一者若犹疑不定,一者如静候回音,这场景实在过于尴尬。
“慕大人,本官必须尽速归吴,请大人尽快安排船只!”百里涉的措辞虽有些强硬,但语气却似乎是在恳求。
“百里大人,这... ...”
“慕大人,你我之间也不必虚与委蛇了,此次你随行护送的目的,不过是意图在我吴国君臣之间挑拨生事,若是段将军在使团之中,本官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然而段将军洞悉先机并未随行,故此贵国图谋不攻自破,本官可有说错?”百里涉明明应该是一副堪破玄机的得意,却偏偏仍旧是眉头紧锁一脸愁云。
“... ...大人既然看破,慕某也不必再掩饰——是,不过,大人着急回去的原因本官大概也可猜到一二... ...莫不是大人收到线报,有人唆摆贵上要对段将军不利?”
“大人明鉴,确是如此,”百里涉承认之爽快令慕流云为之一愣,反而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鄙国之中,对于段将军兵权在握不满者大有人在,今日段将军欲行叛乱之说更是甚嚣尘上... ...实不相瞒,今日传来的邸报中,段将军已被罢了兵权... ...”
“百里大人将这天大的喜讯告知于本官,不怕本官现在就尽起扬州之兵过江去么?”慕流云闻言一怔,继而眼底凶光乍现,但仅仅是一瞬间便湮灭于无形——时机未到,鸟尽弓藏之事,断不可为。
“大人别开玩笑了,这兔死狗烹的故事,大人怎会不知... ...数日前我收到段将军的密信,他已自平京启程走水路归吴,此刻该已到了三江口,本官若不能先其一步回到建康劝服陛下,那段将军便性命危矣,”他忽然注视着慕流云,略带羞惭地继续说道,“段将军若身死,对于大人意味着什么不用本官多言——所以请大人务必施以援手,切莫隔岸观火!”
慕流云沉默,因为他很清楚百里涉所言非虚,兔死狗烹之事在政局之中屡见不鲜,什么君臣相知从来只是史书上属于成年人的荒唐故事,而真相则往往是比这残酷许多的杀戮和背叛——他可以任由吴人内讧,但失去了段归的制约,天子是否还会对他予取予求,他不知道;没了江东的威胁,吕奕会否立刻把他置于砧板之上,他也不知道。
或者也可以对百里涉归国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后数年中他可以暗自积蓄实力,季炀明的支持和边防重镇的地位将给予他和柳慎之一般无二地权力,如此十年之内,他或可在扬州成就一方诸侯——可此举无异于通敌叛国,即便是为了再崇高的理想,如此作为也与国贼无异。
“百里大人若要走,自行离去便是,何必刻意来为难本官?”慕流云苦笑,此刻他知悉对方谋划,想要佯装不知也不可能了。
“之所以对大人和盘托出,是因为有些事非大人不可——使团之中,有人不想本官活着回去... ...”
“大人这就强人所难了... ...你这是逼着在下里通外国啊... ...”慕流云思索片刻,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百里涉死在扬州便是他失职,而段归一死吴国则如铁板一块,周国朝堂此时却依旧各怀鬼胎,若是因百里涉而再起刀兵,那时为了平息吴人的怒火,他必定会是那个替罪羊,至于制衡吕家的人选,也未必不能换成邓彻。
可若是施以援手,那简直无异于通敌叛国,要知道此举要救的可是那个令周人如芒在背的段归,一旦东窗事发,即便是有心放纵的季炀明恐怕也会对他心存芥蒂。
有些事天子可以做,臣子却绝不能——比如一日纵敌,百世遗患。
“大人如今这骂名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贵上算计了在下,那在下也必定要回敬一番,有道是君王有事臣子服其劳,这孽债便报应在大人身上好了——大人别误会,这些话... ...是段将军要在下转述的,他说大人犹疑不定时可照此直言,之后大人必定欣然相助... ...”
慕流云愕然,段归其人他只是皇城校场上远远见过一面,而此时此刻,那个衣冠不整一脸浮浪之相的轻佻放荡之人好像就站在对面,正挖着鼻孔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那一脸的得意和戏谑,让人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掐死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允文允武,且他已经算到了周天子有意纵放,而慕流云也终会选择鼎力相助。
“... ...明日城中摆宴,日落之后,港口有船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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