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道里,空气即潮湿又阴冷,还散发着阵阵霉烂的气味儿。
巷道勉强足够三个人并排,田同提着灯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是在两个人搀扶下仍然步履蹒跚的田乾。
“轰隆隆~”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即便身处地下依然震耳欲聋,整条地道跟着阵阵地颤抖,泥土随之不断从他们头顶簌簌落下。
田乾已经年过花甲,矜贵如他不时地去拂拭落在锦袍上的泥土,小指上三寸长的金甲套被灯笼照得在阴影中熠熠生辉。
“咳~咳咳~田同,信送出去了么?”地道里面通风不佳,让田乾止不住地咳嗽。
“老爷放心,我两天前就已经安排小晦和金玉出城了,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天应该就到广昌了。”广昌为扬州核心,据中央而扼诸郡,太守淳于孚是太后的远房堂侄。
弋阳变乱,广昌太守率兵弹压,这本就是田乾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惜了老夫的产业,都被这些下贱坯子糟蹋了~”人都是越老越爱钱,更何况他是贪得无厌的田乾,毕生积蓄毁于一旦让他忍不住得咒骂。
“老爷放心,珍奇细软我都已经藏入密室,只是可惜了... ...”田同欲言又止,他尽力用地道里的黑暗掩饰自己对这个家的眷恋。
田府初建之时便收藏了大量的雷火弹,它们既可以成为攻城的利器,也可以在必要时玉石俱焚——而最终它们被用来炸死两个复仇的刺客和一群趁火打劫的匪徒,那些给钱牙守灵的人偶每一个都连着机关,一旦触及整个灵堂将片瓦无存。
失火自然也是田同所为,田乾要他用一场大火请君入瓮,再以一场爆炸斩草除根,最后广昌来的大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弋阳——即便他不愿,可田乾的命令他绝不会不从。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既然他们要寻死,那就留给牙儿陪葬!”田乾恨声说道——此刻他看上去已经被仇恨烧毁了理智。
搀扶着田乾的两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其中一个正是前些日子来到弋阳的丘禾。
他当然不仅仅是个往来传信的小黄门,同时也是一头“宫獒”——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阴柔羸弱的阉人,只不过一旦有需要,他们会比最凶猛的猎犬更加危险。
田乾为这些小太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更是不惜干犯死罪救出田同来做他们的教头。
深宫内廷即是权倾天下的殿堂也是危机四伏的险境,皇室可信任者唯有朝夕与共的宦官,讽刺的是,宦官可仰赖者也唯有残害了他们的皇权。
“老爷,前面就是出口了。”灯光所及的尽头,一道阶梯蜿蜒上行,出口设在城外不远处的密林边,与丘禾一同来弋阳的其余八人正在那里等着护送田乾一行前往广昌。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甚至怀疑下落不明的慕清平此时正在弋阳东大营里谋划着他的复仇大计——这些人随慕流云戍守弋阳多年,他要举兵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二十几级台阶让田乾走得犹如十里长亭,田同侧身提着灯笼,光线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他的腰随着低矮的空间渐渐伛偻,让他整个人更显衰老。
也许是因为靠近地面,外面的空气让这里的气味干净了许多——田同已经可以闻到泥土的湿润和花草的芬芳,经历了地道里的异味之后,这种朴素的清新简直如兰似麝。
阶梯尽头是一个仅供一人容身的密闭空间,田同伸手摸向一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猎犬模样的石雕,他轻轻扭动之后,头顶处满布青苔的青石板随着一阵“咔拉咔拉~”的声响缓缓打开。
青衣残灯,月光如尘。
田乾踩着趴在阶梯上的丘禾,被田同拉上了地面,他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空气里那淡淡的幽香愈发浓烈,仔细去闻时又难觅其踪。
“嗖~啪!”田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指向天空,接着一声厉啸破风而去,然后立刻在天空中绽放出夺目的金色。
“老爷,稍等一下,接应的车马应该很快就到了。”田同扶起自己年迈的主人,刚刚从地道里爬上来的丘禾则很识趣地再次趴下。
沉默,除了沉默似乎无以昭示他们的尊卑,只是他们的目光却都被弋阳城里那一片冲天而起的火光所吸引——田府此时应该大半烧成了白地,来不及藏匿的财物应该已被洗劫一空,不知内情的奴仆和女眷也多半凶多吉少。
田府遭劫,府衙群龙无首,可是源源不绝的江湖人还在赶来,吴国也在枕戈待旦——此时出兵名正言顺,即便吕家不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弋阳落入淳于家的掌控之中。
淳于孚虽无陷阵之才,不过领兵弹压骚乱这种小事,也并不需要战无不胜。
城里的火光渐渐黯淡,骚乱之声也渐渐平稀,烟尘的味道此时随着风向渐转飘向了这片密林,原本清冽的空气变得有些呛人,那股似有似无的馨香也被掩盖得一丝不剩——田乾又咳了起来,似乎是受不了夜晚的风寒,田同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给他。
信号发出了已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接应的人却依旧毫无踪影。
就在田同疑惑之际,一驾马车渐渐由远及近,车上舆轸具备,銮铃随着颠簸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赶车人身着黑衣,甚至斗笠上都挂着黑纱,他只是随意地揽着缰绳,就那么懒洋洋地放任马儿肆意漫步——拉车的是一匹尚算健硕的黄鬃马,说它是在快走都似乎有些其实难副。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田同手里的灯笼,马儿不忿似的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依旧慢吞吞的往田同一行人这里挪动。
“夤夜驱车,客官怎知前程?”田同高声呼喊并逆时针晃了晃手里的灯笼,这是与接应者约定好的暗号。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车夫随着马车的颠簸在晃动,缰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手——可他的身躯却坐得有些过分笔直。
田同再次晃了晃灯笼,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马车好像很重,林间的泥泞里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马车距离他们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了,田同突然闻到了一阵让他惊恐的味道——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轰~”的一声,马车爆开,那匹不知所措的可怜马儿来不及出声就被炸的四分五裂。
好在意识到不对的田同及时把田乾扑到了一边。
丘禾很幸运,田同的奋力一扑把甘为坐具的他和他背上的田乾都撞飞了出去——而另一个小太监则没有那么幸运,突如其来的轰鸣让他茫然失措呆若木鸡,马车里随着爆炸喷薄而出的铁砂立刻把他打成了筛子,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快带老爷走!”田同甫一倒地当即飞身而起——他挡在二人身前,手中鹣鲽刀蓄势待发。
“往北边去!快走!”他指着远处的官道,张开双臂护着他们主仆二人。
不问而知,接应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出现了,先机一失唯有殊死一搏。
“大总管莫非觉得可以凭一己之力拦下我们?”密林中不知何时闪出了两个人影,斑驳的火光下勉强可以看到两人的脸——矮个子形容憔悴满脸病容,似乎与生俱来带着几分惆怅;另一个虬髯大汉看起来颇为忠厚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却杀机四伏。
赫然是本该死在田府的“百病缠身”祁玦和“一息残存”祁环。
“二位不妨一试。”一时间空气静谧得令人不寒而栗,只剩下风掠过树叶时幽咽的哭诉,马车的残骸在一边哔哔啵啵得暴裂。
三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田同凝神戒备,祁玦和祁环显然也在一左一右伺机而动,可惜无论他俩如何试探,田同总能及时地封死他们进攻的角度。
僵持不下之际,田乾在丘禾护卫下已经渐渐远离,并很快隐没于夜幕之中。
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天空发出一声沉闷而狂躁的嘶吼,惊起林中寥寥的飞鸟。一滴,一丝,然后如瓢泼倾盆一发不可收拾。很快,燃烧的残骸就被熄灭,三个人的衣服很快也被沁得冰冷濡湿。
单打独斗田同自问强于二人不止一筹,可是一敌二,尤其是联手对敌极为默契的祁氏兄弟,贸然出手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一旦让对方形成连绵不绝的攻势,那胜算便又低了几分。
机会来的很快,籍着又一声奔雷呼啸,田同猛然抬手将蓄势待发的清风箭射向两人,闪电和雷声将本就无声无息得暗器隐入虚空,两点寒星穿破雨幕倏忽而去。
两人骤见田同的动作当即下意识地本能闪避,而这一闪,却正中田同下怀!
因为他出手的方向本就不是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
片刻的观察已经让田同抓住了二人的一点点小癖好——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得有一些小小的癖好,不过高手对决,这小小的癖好,往往也是致命的死穴。
祁玦和祁环闪身之后猛然看到一点寒星直扑面门而来,就像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幽灵,电光火石之间祁玦拧腰后躺好歹避过。
而祁环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高大壮硕的他远不如哥哥那么灵活,所以他只能横臂硬挡,而代价则是清风箭伴着剧痛直没入骨。
“啊~~!”受创反而激发了祁环的凶性,一瞬间他便完全蜕化成了那个暴戾成性的嗜杀狂人——透骨而入的暗器被他用手指硬生生从肌肉里剜了出来,钻心的剧痛令凶暴如他也禁不住仰天嘶吼。
田同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他不由为之一怔。
就在他诧异的瞬间,一枚钩钉带着破空之声甩出一个美妙的弧线直奔田同——百转情丝如鬼差的勾魂锁链一般绕向了他的脖颈。
本可以轻松避过的田同却自觉气息一滞,到底上岁月不饶人——但他知道稍有怠慢便是身首异处,情急之下他举刀撩拨,情丝缠绕之势遇阻,余力却令它绕了一个弯射向了田同的后背。
眼见一击得手,祁玦毫不犹豫地欺身上前——另一边的祁环也如猛虎出闸而来,杀气似有实质一般,扑面犹如刀割。
田同毕竟已经不复当年,这一下中招让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但他没有任何迟疑,拧身势如破空之箭直奔祁环而去,这一举动让祁玦和祁环都吃了一惊!
困兽犹斗,田同的样子怎么都是打算临死前拉祁环垫背。
情急之下,祁玦猛收情丝——与此同时刚才明明冲向祁环的田同突然像一个舞者一样原地打了一个旋。
然后又疾速朝着祁玦的反方向冲去!
“噗!”的一声,钩钉在双方拉扯之下撕下田同的一块皮肉——祁玦和祁环再次上当,眼睁睁地看着田同如飞燕投林而去。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你来我往之后双方虽各有损伤——但伤势较重的田同此刻却形如困兽,二人分明已经看到了他背后狂喷而出的鲜血,兄弟俩眼神一对,决定不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其后径直扑入密林。
夜色深沉暴雨如幕,林间更是暗如密室,只有偶尔的闪电可以带来刹那的光明,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嘈杂更是连听觉都彻底地剥夺。
二人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蹑足潜踪,此时此地大家都如同瞎子和聋子,只不过祁玦和祁环这边,是两个。
林地的落叶枯枝以及土石被大雨泡成泥泞,脚踩在上面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一开始的血腥味很快就消散无踪,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即便是紧随其后,他们也没找到任何田同的蛛丝马迹。
一种不安袭来,四周绵密的杀气让兄弟俩惊觉一个事实——田同不是逃跑,密林成了他的帮手,现在攻守异势,转眼间敌暗我明。
呼啸之声之声骤然响起,显然并没有清风箭一样的隐蔽——那是一对短刀,刀柄相扣,刀刃相左盘旋飞舞而至。
祁环侧身避过后正腰扑向它飞来的方向,正欲反击却忽然间感觉脑后一凉,紧接着他被祁玦一把推倒在地——那把怪异的飞刀绕了一个圈又从后面飞了回来,险些削掉了他的天灵。
“叮~”的一声,一点火星爆开在不远处。
飞刀以一个不可思议得角度猛然急转返回,划过祁玦眼前时,他才看清正是之前田同手中的一对鹣鲽刀。
刀刃掠过之后眼前突然一亮——同样身为暗器行家的他自然对这种叶底藏针的手法不陌生,无奈清风箭实在太快,他慌忙间只能伸手挡在了眼前,一阵剧痛过后,清风箭已然钻透掌心,堪堪穿破眼睑。
鹣鲽比翼,暗送清风——以击打鹣鲽刀改变其飞行轨迹,在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再施暗算,这才是“比翼独飞”真正的绝杀。
祁玦首次领教便险些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
祁玦还来不及拔下掌心的清风箭, 金铁交击之声又再次响起,鹣鲽刀又一次出现,这次的目标是祁环,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之后又再次消失。
“叮~叮~”之声不断地响起,刺激着两人的耳膜的同时也折磨着他们的神经,鹣鲽刀在撞击之下越飞越快,角度也越发得刁钻诡异。
祁玦和祁环意识到自己完全陷入了田同的圈套,猎人彻底变成了猎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走,我不追。”田同的声音在树林间激荡往复,根本分不清从哪里传来,祁玦和祁环各自捂着最重的伤口,不住地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如鬼魅一般的鹣鲽刀不见了。
“大总管果然好手段,比翼独飞名不虚传,我们哥儿俩认栽了。”祁环喘着粗气说道,二人随便冲着一个方向拱手抱拳挥了挥,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不过,大总管不奇怪我们怎么会知道这里么?”祁玦停下脚步,忽然头也不回得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从牙缝里得挤出一句让田同崩溃的话,“有人借刀,阁下保重~”然后就和祁环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同恨不得立即回到田乾身边,可他不知道祁玦是不是在引蛇出洞,焦急的等待让他五内如焚——直到确定两人没了踪影,他才从树上一跃而下,精疲力尽让他落地时险些摔倒,若是十年前,何至于狼狈如此?
田同顾不得伤势顺着自己留下的记号一路狂奔,背后撕裂的伤口已经麻木,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他并非不想杀掉祁环给钱牙报仇,只是鹣鲽比翼的刀术极为依赖肩臂之力,加之林中古木参天施展更为困难,而他的伤势和体力已不允许他继续周旋。
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田同不记得自己在湿滑的林地里摔倒了几次,他觉得自己像是狂奔了一生——昨天之前,他还是田府里尊贵的大总管,一夜之间,他再次一无所有,一如二十年前。
他不甘心,不甘心跑了一生的结果是跑出了一个可笑的圈。
终于,天空中炸出一颗烟火,应该是丘禾的信号。
狂奔而至的他果然看见了田乾,只是他宁愿自己看不见——田乾已经是一具倒卧在泥淖里的尸体,丘禾则踪影全无。
尸体已经彻底冰冷,脖子上两个明显的指印说明是被人捏碎了喉骨和气管,他脸上的惊讶和恐惧并没有被大雨冲走。
“哈~哈~哈~~~”田同仰天大笑,笑得无比凄苦,自以为是的他终究还是落入别人的圈套——原来祁玦和祁环的追击根本就是为了给丘禾争取时间,但此刻醒觉已经迟了。
很快,他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泥泞里。
二十年前,他年少轻狂自命侠义,相约几个志同道合之士入宫行刺祸国的权臣,却因为被同伙出卖身陷囹圄,是眼前这个死人用了一半的身家从天牢把他赎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对方只不过是看中他爪牙可任,但他看透了所谓的英雄侠义——振臂高呼者,往往是要拿别人的命来买他自己的富贵荣华。
从此他成了田同,一个不算坏,却对主人唯命是从的鹰犬。
二十年里他渐渐得习惯了平静安逸的生活,除了需要偶尔制造一些死于非命的意外,他已经几乎忘记甚至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活。
习惯于安逸的他,从今天开始即便再割舍不下静好的岁月,也不得不重新变回那个朝不保夕的“比翼独飞”——佟林。
愤怒,不甘和沮丧一发涌上他心头,喉头一甜,接着便是一口鲜血直冲而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感到浑身的经脉如同在被千万虫蚁啃食,激动的情绪让早已暗藏于体内的毒素如潮肆虐。
昏迷前他想起了之前在地道里闻到的异香——那不是幻觉,是一种不伤性命,对普通人毫无作用,却能缓缓蚕食经脉的剧毒。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尤尚可,最毒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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