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
木朵那与都昆二人听到这个名字,都稍稍回想了一会儿,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汉朝当今皇帝的名字?!
“这么说,汉朝皇帝已病重,就快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两人不禁惊喜交加,也都意识到了这将意味着什么。
依照大汉礼法,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先帝大丧与新君即位,免不了会让汉帝国的朝廷又是一番折腾。与此同时,一切大小事务也皆会被延后处理,这就意味着大汉朝廷即便接到了金蒲城危急的奏报,但因正值国丧,恐怕一时也顾不上这万里之外的弹丸之地与区区一百名汉军士卒的死活。更重要的是,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之后,是否还会重视经营西域,甚至窦固、耿秉等一干颇令匈奴人头疼的主战将领,能够继续得到信任与重用,都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往最乐观的方向去想,重新洗牌过后的汉朝新一代君臣,也许在一段时间内,会选择先稳定中原内部、暂时放弃西域的策略。如此一来,不仅金蒲城得不到一兵一卒的支援,也许匈奴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静静等待,就可看着汉军主动撤回玉门关内,整个西域都将失而复得。
“唉,只是,不能亲手攻下那金蒲城、杀光里面的汉狗,实在有些可惜了!”
都昆读完这封信,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也很清楚,若这封信的内容属实,汉朝皇帝刘庄已命在旦夕,那舅舅左谷蠡王撤军的决定便绝无可能再有回旋的余地。而自己,也眼睁睁地失去了在曾经栽过跟头的金蒲城再次用胜利树立威望、一雪前耻的宝贵机会。
“可惜吗?”
左谷蠡王看着有些沮丧的外甥,悠然地笑着反问了一句,而后又耐心地劝慰道:
“本王知道你心有不甘,但金蒲城已经是大汉与匈奴棋盘上的一步死棋了。早一刻吃它,还是晚一刻吃它,不能凭个人荣辱或意气用事。就算立即挥军杀过去、顺利拿下了金蒲城,消灭了那一百汉军,然后呢?我们匈奴人一不善于守城、二也无充足的粮草维系守军长久驻守。最终还是要撤退的。与其如此,倒不如用金蒲城,以退为进,换取一样更加宝贵的东西,更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大汉对西域的威胁!”
听着左谷蠡王开始了深谋远虑的计划,都昆不禁也提起了兴趣,追问道:
“什么东西?”
“本王要的——是人心!”
左谷蠡王拍了拍自己外甥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我们匈奴人弓马娴熟、来去如风,但若是每一座城池都要强攻硬夺,难道真的合算?屠刀之下,虽然人人屈服,却终难以归心。如若数年之后,汉军卷土重来,恐怕西域诸国又会再度反叛。到时我们又要一城一地得血战夺还,周而复始、永无安宁。”
都昆细细琢磨着舅舅所讲的这番道理,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您说该怎么办?”
“所以,本王才要留着金蒲城的汉军残部这枚重要的棋子,在西域诸国的人心上做一番文章。”
说罢这句话后,左谷蠡王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外甥,希望都昆可以能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
但是,令其有些失望的是,都昆似乎仍是一脸不解,不明白这人心文章到底该怎么做,又和留下金蒲城的汉军有何干系?他们不是和车师国的关系挺好的吗?守城时还有不少车师青壮为其助战。放金蒲城的汉军一马,难道就能换取车师国对匈奴的投效?这个弯儿,都昆一时实在有些转不过来。
左谷蠡王等了一阵,只得轻声叹了口气,失望之余,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作为一军统帅,既要看到整个棋盘的大局,也要着眼于长远发展与形势变迁。”
而后,左谷蠡王又带着几分期许地看向了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木朵那。
谨慎地躬身行了一礼后,在左谷蠡王的目光示意下,木朵那这才慎重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大王难道是说,先留着金蒲城的汉军残部。汉朝皇帝一旦殒命,时值国丧,玉门关内的汉军更不可能在短期内出征西域支援。这样一来,有着拼死抵抗却得不到任何支援的金蒲城作为一个最好的‘榜样’,西域各国自然能借此机会看得清清楚楚,若大汉连他们在金蒲城的自家将士都可以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将来西域各国有难之时,大汉自然也会对其求援袖手旁观、推脱搪塞。那么,在匈奴与汉朝之间到底选择哪边更为合适,从金蒲城汉军身上,各国王公们想必也能掂量出轻重。”
见左谷蠡王赞许地点点头,示意其继续讲下去。木朵那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直到那时,我匈奴可再派军前来。到时,金蒲城已久无援兵,正处困顿之境,西域各国又相继重归我匈奴一方,待我大军卷土重来之际,再令方才那姓窦的汉军俘虏出阵劝降。连随军主簿都已降了,苦盼援军不至的其他汉军士卒,又有何理由继续坚守?待收降了金蒲城的汉军之后,不仅再次给西域各国一个明示,究竟该如何在汉匈之间作出明智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也在今后打算远征西域、以及被留下戍守的汉军士卒们心中,埋下了会被当作弃子、不管不顾的忧惧种子。届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匈奴一方。这一步棋看似缓慢,但是却可一劳永逸地使西域永远牢牢地掌控在我们匈奴人的手中。失去了西域各国人心、甚至是自己将士之心的大汉,便将再也难以染指此地、不足为虑了!大王高瞻远瞩,待率军返回漠北,单于想必也一定会认同殿下的高见!”
左谷蠡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意更浓。看样子,对于木朵那给出的这份“答卷”十分满意。不过,似乎是顾及到自己被冷落的外甥的感受,左谷蠡王又转身拍了拍都昆的肩膀,迅速将这长远的考虑岔回到眼下之事上,嘱咐道:
“有些事情,慢慢你就看得越来越透彻了。而眼下最为重要的,除了撤军外,还有件事情需要你盯紧点儿,就是让姓窦的抓紧劝降耿恭的那名信使。有了他的投诚,不仅可以了解到汉军的最新情况,也能让我们日后劝降金蒲城汉军、乃至其余西域诸国,更多了一分把握。”
“是。”
都昆立即领命,同时暗自咬了咬牙,似乎已下定决心,至少在这件吩咐给自己的任务上,一定要尽快完成。在已令其多次失望的舅舅心目中,才能多少扳回一城!
只是,此刻的都昆却并不知晓,窦齐的进展,却似乎并不顺利。
“咳咳,老范啊,如今的形势,还需要我再和你讲吗?左谷蠡王礼贤下士,窦某就是一个例子。你若也能归降,可依旧在我麾下,咱们同享富贵,岂不美哉?”
在关押范羌的破帐篷中,窦齐一改曾经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官腔,反而苦口婆媳地劝说起了这边自己曾经的属下。只是,被绑着丢到杂乱草垛上的范羌却扭过了头去,透过帐篷的破裂处,久久地凝视着帐外,对于窦齐的劝说似乎充耳未闻。
看范羌没有反应,窦齐又随即换了番说辞,顿了顿后,继续说道:
“哼,你以为你不投降,就能以一己之命保住金蒲城的其他人?呵呵,金蒲城还剩多少能拿得起刀的弟兄,再没有比你我二人更清楚的了!告诉你,害大家葬身塞外的既不是我窦齐,也不是你范羌。要说走到今日的绝路,到底该怪谁,罪魁祸首就是他耿恭!”
这一次,范羌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慢慢转过了头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窦齐。
眼见对方有所松动,窦齐立即趁热打铁,也顺便吐出了自己心中的苦水:
“他娘的,早在匈奴人悄悄进入车师国时,窦某就说过,不应该派兵去救援。咱们的兵力本就不多,若在野外遭遇到匈奴人,我们十有八九要吃亏。可他耿恭非要派兵去救援车师国,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白白折了咱一半的精锐人马?!而后我又建议,趁着匈奴大军尚未围城之际,立即突围去柳中城,和关宠校尉合兵一处,以做长久之计。可他耿恭却又非要守城。这不是螳臂当车吗?是,最后城是侥幸守住了,可咱们还剩了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时,还能撑到千里之外的朝廷援军?!现在,对你来说是个机会,到时咱们再一起去劝城里的其余弟兄,匈奴人只想要耿恭一人的性命,犯不着让弟兄们都给他陪葬!”
听完窦齐的这番话,范羌的表情却反而更加坚毅,又再次不声不响地扭过了头去。
有些不明所以的窦齐看着范羌依旧冷冰冰的表情,仔细琢磨了一下,语气再度缓了下来,试探着说道:
“嗯你该不会是怪我当初突围时没带上你吧?当时事出突然,又要瞒住耿恭和其他人,仓促之际,没能带上你,的确是窦某的错。”
“哈哈哈哈——!”
没想到这次,范羌竟忽然大笑起来,而后冷冷地看了窦齐一眼,终于开口道:
“敢问窦主簿,那日随您突围的部属,可还有人健在?”
看着窦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表情,范羌只是冷笑一声,鄙夷地看了窦齐一眼,也不再多说,终于正色说道:
“多谢窦主簿一番美意,然范羌心意已决,不想叛国投敌,唯求一死而已。”
面对范羌那犹如直刺自己脊梁骨的轻蔑目光,几乎恼羞成怒的窦齐好不容易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运了口气后,脸色一变:
“哼!充什么英雄?别人也许不知道,可窦某却再清楚不过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你该不会忘了,当初在蒲类海附近,咱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吧?”
闻听此言,仿佛被抓住了深藏的软肋,范羌顷刻间如坠冰窟,浑身随之一颤!